米塞斯从经济学角度来切入讨论当时的社会哲学问题。他在经济领域的最重要的贡献就是他建立了人类行为学的一般理论体系。他的贡献,可以从他对于经济学的哲学基础的讨论和他对于历史的理解这两个方面去把握。“企业家精神”这个概念也恰恰是他行为学最重要的一个体系。
黄华侨:我们今天的主题就是《米塞斯回忆录》。还有即将出版的《米塞斯大传——最后的自由骑士》。我觉得米塞斯在经济学史上其实是一个很特殊的人物。就在于他不但是作为一个经济学专家、货币理论专家有那么高的一个地位。而对我们普通人来说,这种重要性体现在哪里?其实这是我一直以来在思考的一个问题。
朱海就:我觉得也许可以一句话来概括:他是人类文明的捍卫者。
黄华侨:海就老师这个说法,这个高度很高啊。其实我有我自己的一些思考。米塞斯自己曾经说过,首先两个方面,首先按照奥地利学派,人类行为的经济方面的。它是关于所有的人类的行为,人类社会的各个方面都是经济学所要处理的问题。
还有一点,我觉得米塞斯的重要性就是海就老师刚才提到的,他是人类文明的捍卫者。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在二十世纪,我们的民主政治,就是大众民主兴起以后,我们所有人都有了投票权。
但是,当我们去投票的时候,却对基本的那些经济问题不理解。而在米塞斯看来,这是非常不负责任的。所以他认为学习经济学是每一个人的公民责任。
朱海就:他的这个观点也是延续了他的老师庞巴维克。庞巴维克说过类似的话。他说如果一个人不了解经济学的话,他是不应该有投票权的。
黄华侨:是的,而且这点,事实上正好是二十世纪的很多政治灾难的根源,或者说跟这个有关系。所以你刚才说米塞斯是现代文明或者人类文明的捍卫者,我觉得这个评价是一点都不为过的。
朱海就:是的,我认为,文明其实主要就是体现在市场经济上。就是现代的文明,它的核心就体现在市场经济的发展程度、发育水平上。比如货币的使用、信用的发展,这就体现了文明。就是文明是通过市场来体现的。而要捍卫文明的话,其实就是捍卫市场。
黄华侨:对,米塞斯也表述过这样的观点。就是所有的我们视为道德的现象,其实它都是和市场相关联的。并不是因为有政府,或者有政府的干预,或者说凭空出现的道德的演化。其实它一定是跟市场有关的。
朱海就:是,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现代国家兴起以后,很多人可能更多的诉求是投票权,或者民主的权利。可能会忽视了市场本身的重要性。
黄华侨:是的。其实我还关心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刚才谈到的直接跟米塞斯有关的,就是他的贡献究竟在哪里?
因为我们可以列举很多:米塞斯的商业周期理论,他的货币理论上面的一些洞见,他对整个经济学体系的一些整合,他在很多具体问题上的看法。其实我们可以列举一长串米塞斯的这些具体的贡献。
:我是:我是这么认为的,米塞斯跟其他那些哲学家一个很大的不同,就是他把这些哲学的理念建立在经济学之上的。他是从经济学角度来切入讨论当时的社会哲学问题。就是经济学是他的整个体系的一个基础。
经济学在他看来是人类行为史的一个部分,或者说是它一个应用。人类行为学的范围会更加广一点。所以米塞斯在经济领域的最最重要的贡献,我认为就是他建立了一个人类行为学的一般理论体系。
黄华侨:对,而且这个体系,我想特别强调的是,米塞斯在经历这样的体系的时候,他不是一种空转的理论。因为对很多人来说,他们会觉得米塞斯很极端,尤其是因为他提出了一种认识论上的先验论。
会觉得他很极端,是一个教条主义者。对大多数主流经济学家来说,他们甚至会觉得完全不值得认真对待。很多经济思想史家都是这样来看待米塞斯的。
但是事实上,如果我们去读《米塞斯回忆录》,或者《米塞斯传:自由主义最后的骑士》时,我们会发现米塞斯在进入全球的经济学问题之前,事实上他最感兴趣的是历史问题、法律问题和政治问题,是实际领域的一些问题。
那么他为什么会开始学习经济学?事实上就是因为他在这些历史研究当中,他发现了经济学研究的主题。就是我们如果不理解经济学的话,事实上是没有办法去理解这种历史现象的。
朱海就:你说得很对。正是如此,就是米塞斯他发现如果没有经济学的话,那么对历史现象是无法进行一个深刻的解释的。
所以当他后来读到门格尔的《国民经济学原理》这本书的时候,他的眼睛豁然一亮。他觉得他找到了真正的经济学。
黄华侨:是的。但是我觉得,米塞斯的这样的一种形象对于很多人来说,其实不是那么清晰的。所以我认为《米塞斯回忆录》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视角。
就是在他发表这个回忆录之前,事实上大部分人对他的个人生活不是那么了解。米塞斯是有非常强烈的对现实问题的关注,他事实上是参与到整个奥地利近代历史进程当中的。
朱海就:对!因为他本身也是在奥地利的商务部门担任一个高官。
黄华侨:他在奥地利商会任职期间是作为一个商会的顾问来发挥对政府的影响力的。奥地利当时的金融政策、经济政策,很多方面都是受到米塞斯的影响,留下了米塞斯的深刻的印记。这一点在米塞斯他的回忆录里面其实有详细的记录。
他自称曾经单枪匹马地阻止了本来会引起整个社会崩溃的二次通货膨胀。我个人认为他的贡献,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切入:一个是他在认识论上的贡献,因为他的所有理论的探讨都是基于这一点展开的;
另外一个层面,就是他在实践的政治层面,或者对历史研究这方面的那种理解和那种格局感。我觉得《米塞斯回忆录》里面,哈耶克的那篇序言里面有一句话很重要,就是他提到米塞斯的整体的视角,或者说全局的视角。
就是经济学不可能作为一个局部来研究,它一定是一个整体。就是每一个话题它一定是一个整体的一个部分,经济学只有一个。比如说我们讨论局部均衡和一般均衡,有的时候在局部均衡下面,可以成立的观点,在一般均衡下面不一定能够成立。
比如说米塞斯对垄断问题的讨论,其实就涉及这个问题。因为自然垄断在局部均衡的条件下面,你会觉得自然垄断是有害的。但是在一个全局的均衡下面,自然垄断是几乎无害的,反倒是对垄断的干预一定是有害的。
所以我觉得他的这种洞察力跟他在理论上的这种全局观有非常密切的联系。
朱海就:后者其实就是以前者为基础的。就是因为他那个认识论比较准确,或者说比较可靠,使得他能够对现实有一个比较准确的把握,可以这么讲。
黄华侨:对,你说得很对。而且我觉得还不只是如此。我觉得米塞斯的行为学或者说米塞斯的整个经济学体系,对历史研究、对政治研究的这个启示、这种潜力还没有完全发挥出来。
其实按照米塞斯本人的看法,包括社会学在内的这些社会科学,它都应该奠基在行为学的基础上。但是,米塞斯本人,我刚刚提到他对历史研究有启示。
但是他的后期,事实上他也没有精力,也没有来得及去做更多的历史研究。但是我觉得这一点对我们现在去理解历史理解政治问题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视角。
朱海就:其实米塞斯晚年就写了《理论与历史》这本书,来探讨两者之间的关系。他认为其实脱离理论的历史是不存在的。
黄华侨:是的是的。
朱海就:任何历史都是建立在理论之上的。
黄华侨:是的。我觉得这一点在观念上我们比较容易接受。但是真正要把它付诸我们的实践,怎么样去推进我们对历史研究的深度,我觉得在这点上,米塞斯其实是还有很多值得挖掘的东西。
朱海就:那是肯定的。
黄华侨:就是说我们还没有完全地发挥出米塞斯思想的这种巨大的潜力。
朱海就:对。所以你刚才讲到了米塞斯认识论上面的贡献。那么是不是可以这么讲,他的认识论的这些阐述是发挥了或者说发展了奥地利学派的个人主义和主观主义的这些核心的思想。因为我们知道,发挥论个人主义和发挥论主观主义是奥地利学派的一个最最基本的认识论的基础,是不是?
黄华侨:对。我觉得他在认识论上对主观主义的阐发比他的前辈是大大推进了一步。
朱海就:他的行为学 ,其实就是他认识论的一个充分的体现,可以这么说。
黄华侨:对。而且我来补充一点,就是关于“主观主义”这个词。主观主义价值论或者说主观价值理论,当然是米塞斯和奥地利学派的一个非常核心的理论。但是我觉得这个概念本身会有一定的误导性。事实上它不是我们心理学意义上的那种主观的东西,事实上它也不研究心理学意义上的那些问题。
朱海就:对对对,是行动学概念。
黄华侨:对,我觉得用“行动学”,或者用“实践学”这个词更加恰当。
朱海就:其实主观有两种主观,一个是叫作静态的主观主义,还有个叫叫动态的主观主义。那么静态意义上的主观主义,其实已经被主流经济学叫动态的主观主义。那么静态意义上的主观主义,其实已经被主流经济学吸收了。那么米塞斯是放在动态的主观主义中的。这是奥地利学派非常独特的地方。
在《人的行为》这本书出版之前,很多人都认为奥地利学派没有新的东西了。因为它的核心思想都已经被主流经济学吸收了。但是看到米塞斯《人的行为》出来以后,人们才发现
,奥地利学派还是非常非常独特的。因为它强调了动态的主观主义。
那么这两个有什么区别?静态的主观主义简单说就是人的选择,一个最大化的选择。动态的主观主义,他认为人不光是选择,而且会有自己的想法,会决定自己的目标,决定他的手段不是给定目标或者给定手段下的那种最大化,而是人自己本身会确定自己的目标和手段。
那种行为,当然人都是追求更好的改善自己的状况,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不是给定条件下的改善自己的状况。这就是米塞斯动态主观主义的一个想法,跟主流经济学给定条件下的主观主义很大的一个区别。
黄华侨:对,你说到这点,让我想起海德格尔的基础存在论。因为海德格尔对人的讨论,他称为“此在”。
朱海就:他提出了一个很著名的格言就是“存在先于本质”。就是说我们每个人并不是已经有一个给定的本质。换句话说也就是你已经面临一些选择,那你只是在里面选一个选项就可以了。但是事实上人的存在始终是先有存在,然后才有因为你的存在,因为你的选择,因为你的行为所确定的你的本质。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行为”这个概念在米塞斯的思想体系当中占据一个核心地位,它不是偶然的,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个其实也就可以跟自由联系起来。因为自由的人才是行为的,才是行动的。所以米塞斯的理论体系必然是指向自由主义。
黄华侨:对。但是我还想提醒一点,就是我们对自由的理解往往有的时候会把它片面化。觉得自由主义就是任意妄为的那种自由。或者说就是随便怎么样就是自由。但是事实上不是那样。
我刚刚提到海德格尔的原因,就是海德格尔那种意义上的人的“此在”,这种自由它是包含了很多。比如人的整个生命的处境,对人的那种命运感就是非常复杂的一些因素。
朱海就:是不是可以这么讲,自由是个人的一种意识,是一个由内而外的过程。它首先是一个主观的概念。就是你意识到你的价值,你应该追求什么,什么是你的幸福,让你去追求,这才是一个真正自由的概念。它不是一个外在的概念,就是你可以做什么,不是在于这个意义上的自由。首先是你自己的意识,是一个主观的概念。
我最近写了一篇文章叫《人的私有化》。我提出这么一个概念,就是人应该拥有他自己,而不是属于别人,或者属于组织,或者属于社会。首先人本身他自己要意识到他属于他自己。这叫Self-ownership,自我所有权。
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发现米塞斯的理论跟洛克的理论有某种共同之处。跟自然法的思想也是相通的。因为洛克就是强调自我所有权,人有自己的生命是最最基本的一种财产权,是不是? 所以我们也可以讲,米塞斯其实是发展了古典自由主义的理论。
黄华侨:我觉得米塞斯和古典自由主义还有一个比较重大的区别。因为在古典自由主义的时代,人们面对的问题比较简单。那个时候主要的冲突是在宗教和言论自由。比如说神权统治和个人的自由之间这样的一种冲突。那么,这个时候你需要面对的问题是比较简单的。
但是在现代社会,从二十世纪以来,情况变得非常的复杂。以至于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再用古典自由主义简单的那一套表述来应对我们现在的问题。我觉得这是米塞斯所面对的新的一个挑战。
朱海就:那么古典经济学家,比如我们从亚当·斯密开始到穆勒这两百年左右的时间,这是古典经济学时代。古典经济学它有什么特点呢?它是强调总量,它是解决了财富最大化。比如说一个国家经济怎么发展。
所以亚当·斯密讲《国富论》,但是他没有一个个人的意识。就是没有个人主义的那套理念。所以古典自由主义就不能够很好地捍卫自由,而米塞斯恰恰是弥补了古典自由主义这个不足。
黄华侨:对对,而且古典自由主义、自由主义,往往最后会滑向社会主义,滑向计划经济。
朱海就:就是二十世纪的那些干预主义跟古典自由主义之间有着很大的渊源。古典自由主义的自由主义是不彻底的。因为它没有个人主义的这种理念。比如它在讲价值的时候,都不是讲特定情况下某个人对某种商品,对某个人的价值。而是讲一类商品的价值。
比如自由的价值,或者面包的价值。它不是讲你在什么场合下某个商品对你的价值。所以这样的话,必然就抹杀了个人。就是古典主义者非得把个人给抹杀掉的,它讲的是这种集体的概念,集体的最大化,集体的最优。所以古典自由主义跟国家主义之间是有某种联系在里面的。
黄华侨:我还想提到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刚才也谈到,米塞斯在历史研究方面的那种兴趣和在实践层面的他的参与,他这方面的贡献是什么?
朱海就:是对他的经济学非常有帮助的。因为我们一般说奥地利学派它的特色就是逻辑现实主义。它既讲逻辑,同时又讲现实。那么这个现实就跟他本人的这些经历是很有关系的。
黄华侨:我认为,事实上按照米塞斯的看法,这虽然不是米塞斯的原话,就是我们对计划经济的批判事实上只限于纸面上就已经完全可以成立,不需要去考虑具体的历史条件。
这是米塞斯的认识论基础,就是先验论的一个推论。我们事实上为了反对干预主义和计划经济,其实不需要有太多的历史经验。这是直接从理论上就可以推出的。而这一点我觉得特别重要。
朱海就:其实米塞斯的这套先验的理论体系跟波普尔他那套证伪的理论体系是不冲突的。他其实反对的是那种幼稚的经验主义,不加批判的经验主义,而不是反对经验主义。
就是经济学是通过从历史当中吸取那种概括出可靠的一些先验性的东西,然后不断地推进这种先验的理论体系。就是先验它并不意味着封闭和故步自封,恰恰相反,本身它是一个演化的体系。
黄华侨:对,事实上历史给我们提供了启示,但是有的时候理论本身,当然不是所有的理论,就是那种米塞斯意义上的行为学,那种先验的理论,它是不依赖于历史,它也不会被历史所否定的。
所以简单地说,当然有些理论是应该接受经验检验的,有些理论它事实上跟经验是无关的,跟事实无关的。
朱海就:没错。那米塞斯其实告诉我们,要理解历史的话,你必须去理解当事人的想法,而不是说简单的用你自己的观点去套那些当事者。
所以行为学或者说它的方法论体系,很重要的一个词就是“理解”,理解人的意图。因为他的观念才是决定人的行为的关键。你不能光看那些事件,表面的事件是什么样子。这个可能就是米塞斯的经验主义跟简单的或者是狭隘的经验主义很大的一个区别。
黄华侨:所以可以说米塞斯的这种认识论,或者说对经济学基础的讨论,其实有很深的康德哲学的影子。关于这点其实有争议。因为有些学者认为米塞斯和康德没什么关系。有些学者会认为米塞斯接受了很多康德的思想。
但是我个人认为,事实上,因为米塞斯的成长环境是在德国,在德国唯心主义哲学的背景下面,那个时候是新康德主义特别盛行的时代,他受到这种影响是一点都不奇怪的。
朱海就:没错,是这样的。
黄华侨:那么总体上说,米塞斯的贡献,我认为可以从他对于经济学的哲学基础的讨论和他对于历史的理解,这两个方面去把握。
朱海就:我认为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可能不能忽视,就是他的“企业家精神”这个概念,这恰恰是他的行为学的最重要的一个体系。他认为每个人其实都有企业家精神,都有创造性,只是大小能力可能有些差别。让每个人的这种创造力都能够充分发挥出来,社会才能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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