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论纲》（上）

 

 

 

学术如果变成一个充满黑话的，不友好的方式，那你怎么跟这个世界发生关联？而如果没有这个关联，不要说改变世界，你连改变每个人当下生活的能力都没有。生活中直接能用的，我称之为是小用；能够把你的生命，尤其站在日常生活中，跟当下的各种各样的困惑，各种各样的焦虑都会发生千丝万缕的关系的学问，是有大用。

 

 

很感谢读书人APP的邀请，让我来谈一谈这两年我写的几本书。上海文艺出版社马上会出一本我的新书，题目叫作。然后，我在2015年出了一本书叫《第十一论纲：介入日常生活的学术》。这些书，我想做这样一个工作，这个工作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工作。

 

它的问题是，为什么我们今天的学问，我做政治哲学，也做精神分析，我们的哲学也好，作为一个学术话语也好，如何不只是一个学院的话语？所以说我这本新书的名字叫作《哲学思考就从吃喝玩乐开始》，学术如何跟我们的日常生活发生关系。在很多人看来，今天的学问越来越变成专学化的、学院内部的，一个思想的实践也好，一个操作也好。这在我看来，是一个成问题的情况。

 

所以，我觉得我们今天有必要问这样一个问题，也是当年马克思问的一个问题，就是我们以往的哲学家，以往的哲人，他们只是在做各种各样的经验性的、阐释性的工作。但是马克思说，关键的，the point ，the key is to change the world，关键是要改变这个世界。所以这句话后来就被称作为“第十一论纲”，是他关于费尔巴哈的论纲里面的最后一条，也是我用来作为我去年的一本书的书名《第十一论纲》。

 

我的看法是，如果进行一个专学化的学问，它的生命力是有限的。这也是马克思当年在他的那个时代里面所感受到的。知识是一种陶醉的嘛，会让你真正的进入这个世界里面，是很美妙的。但如果仅仅变成一个个人的，一个自性的，一个自我的实践的话，它的影响是很小的，它的路也会越走越窄。

 

如何使得我们今天所进行的一个学术写作，跟更广大的一个人群发生连接？今天我们面对的这样一个公共世界里面，还有多少人在关注学者在做什么事情。尤其是人文的社科的这些学者。其实这个问题是非常严峻的。所以我觉得，读书人APP这样一个实践是非常好，这样一个想法非常好，能够有一个桥梁，能够使人文社科的学问，有机会跟我们可能在学院之外的人发生一个关系。

 

那么问题在于，它能不能发生一个关系？我觉得完全是可以的。所以说这个需要双方面的努力。一方面我们今天的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里面，这样一个格局里面。我们身处在一个信息不断轰炸，具有各种各样的引诱的时代。马云不只是具有财富地位，财富伴随着政治地位，整个话语地位的，他就是有方式把你们的眼光完全吸引过来，让你们不断地买。他有一个很好的方式去吸引你。

 

我觉得，也是我们今天学者的使命，是要把学问用真正的能够跟我们生活发生关联的方式，让大家真正感受到它的魅力。这其实也是我自己写书的一个想法。学问可以跟日常生活非常的有关切性。所以我的有一本书叫《第十一论纲：介入日常生活的学术》。学术必然要介入日常生活，不只是一种学院的操作和实践。这首先我觉得，不只是像读书人APP这些有识之士努力，也是我们学者自己要的做一个努力。怎样一个努力呢？就是要把学问不只是变成一个充满术语的，不断地跟我称之为这种不友好的写作，跟日常生活的大多数人的问题是毫不相干的。

 

其实我觉得这是一个很迫切的问题，今天如果你去一个学术会议，如果你是一个完全不在这个专业领域里面，专门经过一定时间的学习以后，你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谈些什么东西。这个体验其实是值得我们去思考的。我的一个好朋友，也是国内很有名气，很有影响的一个学者，现在也是我的领导刘擎教授，他用一个很好的词来翻译，英文的jargon这个词，他说是黑话，我觉得很好。

 

学术如果变成一个充满黑话的，不友好的方式，那你怎么跟这个世界发生关联？跟人们的日常生活吃喝玩乐发生关联？而如果没有这个关联，不要说改变世界，你连改变每个人当下生活的能力都没有。那学问慢慢地就会变成一个越走越窄的世界。我觉得这个事情，是在今天必须要去做的，是一个学者必须要有意识地去推动的这样一件事情。

 

学问在我看来，我们今天似乎忘记了，我看到有很多像微信里面很多学者，动不动就给大家推荐。其实初衷都很好，推荐各种各样的必读书单，可能一来就来个二十本五十本的等等，很多都是著名的学者。我看这些书单，其实我有一个担忧，我觉得它往往忽视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为什么要去读这些书？

 

这些当然是好书，但是如果你不加这么一段告诉你所推荐的读者，为什么要去看这些书，这些书看完以后，到底对你的生活有什么价值，有什么作用，如果假设你不是读完这些书，马上就想从事这方面研究的话，那读这些书，到底为了什么？我几次新书发布会的时候，都会问在场的观众一个问题，你们每个月，我们就说人文社科类的，什么经管类的不去说它，怎么成为CEO 不去说它，怎么去炒股票，人文社科类的书，你们一个月真正读完的书有几本？

 

每个月只读，我们就说最低一点，读完一本的举一下手，很可怜哪，读完一本的都没有，都非常少。那一下子你给一个书单，你给个50本，那他要安排几年的时间才能读完这些书，而且读完以后，到底他花这些时间能够得到什么？或者说今天的学问，还有人文社科的学问，还有什么用处？这是我觉得在任何的书单里面都必须要做一件事情。就是要告诉大家，读这些学问有什么用处。

 

我觉得有一个现象蛮好玩的，就是说好像大家都不能谈用处，一谈用处就好像你就很俗，人文学问就是没有用处的，就是无用的，你要有用的当然。在一定意义上，在今天的时代里面，你是不能直接拿一本书来，读了一本书你放在你的求职简历里面，说我读过哪些书，除非你碰到的人事主管，他也好这一口，否则基本是没有什么作用的，可能在这个意义上说，这些是没有用处的学问。

 

那是不是就不去问这个问题呢？我觉得完全可以问。学问，我既然要花那么多时间下去，那么多精力下去，我们今天读书人APP也在做这个活动，我要把这些书推荐给读者的话，那当然读者有一百个正当性来问，我读这本书到底有什么用处？这不是俗跟不俗的问题。如果一个作者，一个学者，连这个问题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那到底是哪一方出了问题？

 

所以我觉得学者很容易把责任推给，说是这个时代出了问题，这个时代那么扁平化，那么消费主义化，那么庸俗化。不像当年80年代，人人都喜欢学问，这是一个如此，激情澎湃的时代。而我们现在是无根的，无精神的，犬儒化的时代，太容易了，都是别人出了错。那么反过来想一想，是不是我们也有责任？学者也有责任？都不再愿意以友好的方式，或者说都充满着善意和诚恳地邀请读者来进入学术的世界？既然学术对于我来说是那么美好的东西，你为什么不耐下心来把这份美好分享给别人呢？告诉别人，它对于你的生命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觉得，至少我做的学问，那绝对是可以谈得上这个用。而且这个用，我们可以分成小用和大用，生活中你直接能用的，我称之为是小用。你马上去看一本什么书，你碰到一个问题，什么傻瓜学电脑，你马上去翻一翻，网上查一查，你碰到一个随时随地能够用这个东西来解决一个问题的这些书，那是我称之为小用的书。

 

那么很多人文，文、史、哲，我做政治哲学，做精神分析，待会儿我也想讲一讲政治哲学和精神分析，那我称之为大用。它不是你直接能够拿出来解决一个电脑开不了了，解决这么一个问题。但是我们回过来想一想，我跟我学生也一直说，人的生命很好玩，如果你把自己往这个世界里面一放，那你是相当恒河沙粒里面的一颗啊。我们政治学里面，现在有一个学术思潮叫生命政治，专门研究在整个国家的眼睛里面，那一个个体的生命。那真的是小得不能再小了。

 

再反过来，那对于你自己呢，你的生命是大得不能再大了。我们如果不相信有来世的话，那你的生命你关不关心？什么东西能够跟你的生命发生一个很深厚的关系？这个东西是不是你应该关注一下？我认为，如果一本好书，好的学问，真的在这方面能够有很大的用处，能够把你的生命，尤其站在日常生活中，每天周而复始的时候，能够把你拔出来，往上提一提，跟你的当下的各种各样的困惑，各种各样的焦虑，都会发生千丝万缕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学问是有大用。

 

我一直说，任何人，我们先不能要求，在这样一个我们今天称之为非常市场主义的时代，让你去像雷锋一样，没事就去关心别人，可能我觉得这跟时代精神已经比较相悖。但是，我们不要求你关心别人，你有没有想法关心一下你自己？我们假设我们能活80岁，这个时间其实过得也很快，你在80年你的生命里面，你有没有考虑过，各种各样的事情背后，它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关系？你生命中的挫折，你生命中的甚至苦痛，不要说你生命中没有苦痛，我不信。今天上海房价都那么高了，你难道就一丝没有焦虑吗？今天离婚率又那么高，各种各样的。所以我觉得，很重要的学问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有了大用。

 

所以我跟我学生也说，如果说这个人连自己的生命他都不愿意去关护，你连自己都不想关护的话，那这个人你不要跟他谈朋友，尽快远离他。因为他对自己都没有，我们称之为建立起一个关护性的关系，你怎么期待他能来关护你呢？所以我觉得人文学术，尤其是我今天想讲的，包括政治哲学，包括精神分析，直接是跟生活相关，这也是我在几本书里面，我会从吃喝玩乐，就是我们生活中当下在做的这些事情。这些事情背后不代表我们仅仅就是这些事情表面所看到的，它们背后有没有充满着各种各样复杂的张力呢？

 

那么在这个有限的时间里面，我想讲一讲我自己研究花最多的精力的这两个方向。一个方向就是政治哲学，Political philosophy；另外一个是精神分析，Psychoanalysis。那这个跟我们生活有什么关系？有没有我刚刚所说的那种大用呢？还是只是一种高大上的那种完全在学术里面的，只有你们变成一个非常专业的人士，读到硕士，读到博士才可能进入一点点门，就是登堂入室的这种高大上的东西呢？还是我们可以把这个高大上的东西直接跟我们当下的，就是每一个具体的时刻关联起来呢？

 

我觉得完全可以。比方说政治哲学，一般人尤其是即使是像我课堂上硕士生博士生，就是读我在政治学系的硕士生博士生，我去问他们，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读政治哲学？只是因为我考来考去，就碰巧考到了这里，分数调剂到了这里？或者我说，你为什么读？想研究这么一段或者这个题目呢？因为我老师研究这个题目，他给了我，我也就研究这个题目而已。那我说你这样做，你是做不出好东西的，你自己都没有办法去，真正去享受它。

 

怎么去享受它？首先你得把这个学问跟你的生活发生关系。所以我想，我们现在就讲到哪里是哪里，我想到的是一个哲学家的这一句话，就是个当代的哲学家，还活着，叫齐泽克，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哲学家。他说了一段非常有意思的话，他说你什么时候，你也在读书了，但是你读了不代表你真正的跟这个作者发生关系。他说你什么时候，可以说你跟这个哲人或者跟这个作者，你真正爱上了这个哲学家，就是当这个哲学家的书里的各种概念在你的日常生活中满天飞舞的时候，他说在这个时刻，你就真正爱上它了。

 

我觉得今天，如果说我们读书读到这种时刻，其实是很美妙的。就是在你的日常生活中，我刚刚读的这个东西，它就直接跟我们的生活相关。我一直说，政治哲学不代表你以后去做。我们说你要作为一个政治家，或者说你要作为我们中国人，很多知识分子有个传统，要做帝师，还要做皇帝的老师，或者领导的老师，不一定是这样。我相信很多，包括我的学生我跟他们说，很多人可能以后就是做，跟这个关系不是很接近的工作，可能就是进入一般的职场，但是，你今天在这里读的政治哲学，仍然会有很大的用处。

 

什么用处呢？或者说什么大用呢？你有没有考虑过，我跟我的学生说，其实我们在讨论，比如说两个国家之间的事情，或者说两个，就是一个共同体里面，怎样才能形成一个稳定的、和谐的秩序等等这些问题？我们各种政治学，各种各样的智慧去处理这些问题，难道就跟我们生活没有关系吗？我们想想看，当你跟你的男朋友，跟你女朋友吵架的时候，这个吵架可能就是基于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不一定两个人有恶意。

但是即使两个人都不一定有恶意的时候，就是因为彼此的想法不一样，这样一个吵架，难道不就是我们在很多时候政治哲学处理的问题吗？这个智慧难道不正是相通的吗？

 

如果说，我们今天真正的把这个学问搬到我们的生活里来，去思考一下，其实是非常相关的。我们今天不只是两个人的问题呀，对不对？两个人在一起，两边家庭啊，很多都是独生子女。两边家庭啊，两边家庭可能完完全全是两个，就像两个利益集团是不是？两个价值观念的集团。这个又怎么能摆到一块儿去，形成一个秩序呢？形成一个我们称之为不说是一个非常和谐，至少是一个平和的秩序呢？这个就是需要很多，我们今天讲的政治哲学的学问。

 

两个人出现问题，没有智慧去解决它们，这个智慧我称之为群学。我们怎么形成一个群体，我们怎么跟另外一个人生活在一起？如果说我们没有这个学问，那两个人到最后，还是可以好好分家的。我们英语叫separation。这个separation也是一个政治用语。两个群体没法在一起，那么我们就分离运动，我们大家就分开，不再搞在一起了。你往东去我往西去，我们放在生活中就是分居，然后离婚。

 

那么问题在于，不得已的时候，这也是一个方案对不对？就是我们没有智慧了。那么好，你们就不要在一起了，你往东我往西，有的时候你法庭上面还会宣判好，就是你们两个人不能在彼此一百米以内，否则还放在一起，还住在一起，又没有智慧解决这些问题，到底谁听谁的权威？政治结构就是谁听谁的权威。你有没有方式来甘心听我的，或者说我也不想听你的，你也说服不了我 ，我也说服不了你的时候，怎么办？为什么我们会听从一个领导，为什么我们会听从？这背后到底是什么原因？这就是政治哲学处理的。

 

那我们生活中，同样需要这些思考，没有这些思考的时候，最后两个人每天剑拔弩张，那么不能生活在一起，这其实已经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情况。但是如果想想看，两个人可以分开，那两个国家呢？如果没有这个智慧，它没有那么方便地离开的，最好的方式也是离开。

 

所以说在日常生活中，不得已的解决方案，在政治世界里面，我们在那么小的地球村里面，没地方去，所以一样的。我们要考验我们的智慧。我们今天看到那么高的离婚率就知道我们其实很欠缺的，也恰恰就是政治哲学的智慧。生活中没有，在我们的世界里面，我们叫political player。我们这些世界舞台上的领导者们，他们面临的，我们不要以为这些问题，跟我们好像是另外一种问题，另外一套东西，他们是另外一种人，不是的。他们处理的问题也一样，坐不到一块儿去怎么办？

 

我的美国价值啊，你们这个价值怎么办呢？那我怎么说服你呢对不对？我还不想听你的呢，我还希望你听我的呢。那大家不能够坐在一起愉快地玩耍的时候，那怎么办？还能不能有一个方式？也许我们不是和谐，但是至少我们是平和的，不要每天像今天那个ISIS一样，大家玩不到一块儿去，那我就用这个方式来对付你，我用你根本不能接受的方式来对付你，你说你的理，没用。

 

在我看来 这都不是理，你说你不能打我们的平民，那在ISIS这边看来，我们叫神学政治看来，你们整个生活方式，我完全都不接受，你们整个资本主义式的那种腐化的方式，那你们就是有罪的。没有说你们说是战士，我们不接受你这个区分，你这个是什么军事人员，这个是平民。你们全部有罪。所以在他的眼里面看来，他的整个视角看来，就像一个整天看搜狐女人频道的人看来，你整个话语权是我不能接受的，你怎么处理这样的矛盾，这样的问题？还是最后就是clash，就是碰撞，就是打，就是鲜血满地，就是每个人都生活在恐惧中？

 

所以我们看看今天的世界，这一头日常生活里面，那么高的离婚率，那一头生活在整个恐惧中，不要说和谐，连安全和平都没有。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这个世界难道不是我们看来更加需要我们来一起去思考这些背后的问题吗？更加需要这方面的知识吗？所以知识有没有大用？我相信是有大用的。即使你说我未来，我不一定做到这个奥巴马的位置上，我们习大大的位置上去处理这方面的问题，你生活中呢？你就能说，我最后生活中我能做到避免一切吵架，做到有任何的方式，都不在我生活中，都是别人的问题。我生活中什么都没有，我关起门来，我是王者？不会的。

 

所以我觉得，通过我们这些作者，尤其是我们学者，我觉得学问是很美妙的。但是这份美妙，如果只是关起门来自己去感受，我觉得那就像马克思说的，那是远远的是意义不大的。所以说通过写作，通过一个用书的方式，或者说用我们今天视频的方式，去跟更多的心灵发生这样一个沟通和交流，这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