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边的古镇（二）

 

一个学者、诗人，沿江而行，寻访三峡淹没区，用15年时间，访谈500多位老人，在即将沉入江底的古镇，“以现实记录历史”，听老人回忆自身及家族的历史，讲述民间故事、神话传说与各地的“八大景”……细致描绘出一连串已濒临失传的历史记忆，寻找消失的故园。

 

 

 

这个古镇上有一个做花圈的哥们，他就跟我讲，他说我们从前做花圈也是我的父亲教我的。毛泽东时代是不让做花圈，后来改革开放以后做花圈，他就写对子。比如说“今生劳动劳动，来世逍遥逍遥”，比如说“水流东海不回头，日落西山还见面”。比如说，“前面一湾碧水，后面万仞青山”。那么我跟这个鱼嘴的哥们在聊，我是一个学文学的，我惭愧啊。我说这些听都没听过，老百姓自己写出来的。

 

我觉得非常好，想跟他学。然后我就会问他，我说你还传给自己的孩子吗？他说不能传了，因为做花圈做得再好，也是要烧掉的。而且这种文化正在断层。不光是做花圈，还有老人对于过去的记忆，还有他们讲的民间传说。我收集了大量的民间传说，神话故事。这就是一个民族文化的来源。就像《红楼梦》，它要从女娲补天的故事来，古希腊的文明《荷马史诗》，要从西方的希腊神话故事当中来。神话是我们的家园啊！尼采在《悲剧的诞生》当中也说。

 

但是我们现在的年轻人会说，我爷爷没文化，我的爸爸没文化，所以他们要出去打工。可悲的比如说做花圈，比如说我会讲传说故事，确实没饭吃。比如说推土机开过来了，马上要你搬家，你哪里来得及整理这些记忆？所以我感觉到可悲的是，我用我的良知判断出最珍贵的这些记忆，这些价值，这些像宝玉一样的价值连城的神话传说和历史记忆，不仅是城市里面的人，所谓的文化人对这些如此的冷漠。

 

我举个例子来讲，比如说我所有这些书，一个记录了15年的历史记忆，评职称根本不算成果，打开都不打开看。当然我不再说这个话题，我对这个话题没有兴趣。就是说我们要在这个时代我觉得作为一个士，最重要的是推十合一。就是说坚持你自己的价值判断。如果我要是跟随了这个时代的价值判断，我去给核心期刊写文章，我去评职称，我去12345，我就毁了。至少我个人就毁了。我就不能按照我的心愿去做事，我就做不成这样我认为有价值的事。

 

可悲的是在城市地面所谓文化人对这件事情冷漠，觉得三峡跟咱们有什么关系？而当地人也出奇的冷漠。就觉得你来你帮不上我们的忙，贪官贪了我们的钱，我这儿多少按了血手印的这些状子。我也不是律师，而且移民的官司也没得打。大家知道过去这些年，中国司法上也出现问题。现在可能好一些。我不谈这个话题。

 

我接着说，就是自家的孩子不愿意听他的爷爷，不愿意听他的爸爸讲述过去的历史。你想城里的人，大学里面也不重视这件事，自家的人自己古镇上的人也不重视这件事，那谁来做这件事？我要去问一些老人家，采访一些历史故事，他们的命运，就会有一些县志办公室的人或警察说，你问他那你是从哪来的。我说我是人大的老师。他说人大老师为什么问他？他说我们县委县志办有书，有懂的人。我说他懂，那些人不懂。他说我们县志上都记了，你还问他。

 

他以为我是记者来揭他们的黑幕的。所以对我很凶，还抓了我几回。我都不提了。他们就觉得这些老百姓没文化。这是一个普遍的观点。不是那个警察的观点。等我去县志办买了那些县志打开一看，尤其是当代的这些县志，我都不好说什么。这么厚，有几十斤重，有用的最多两三页，全是一些人讲他们的政绩啊。我不去说这些。

 

我举一个例子来讲，我还是讲故事。我认为我们现在知识界，或者说所谓的读书人有一个误区，认为我们的传统，我们的文化，只有去古墓里面找，古书里面找，在现实当中已经没有了。所以我们这些研究历史的人要去挖墓，要去看古书，要去故宫里面研究那些文献。当然这是一方面。

 

可是呢，我15年采访了不下500个，没有具体数字，不下500个老人差不多，他们都跟我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句话。说一直以来我们就在找你，像你这样一个人。从来就没有遇到过。什么意思呢？也就是说读书人不去理他们，让我想到这个《史记》当中伯夷传。司马迁先生就讲了一句话，他说闾巷之人，就是普通的老百姓，他们很可能有着非凡的经历，悲壮的命运和崇高的品格。但是需要青云之士来记录倾听他们才有可能传承历史。

 

假如闾巷之人他们的这种崇高的品格和悲壮的命运没有人记录的话，没有所谓的青云之士来记录的话，何以让后世的人知道呢？所以我做这件事情，越发让我有了这样的信念。就是说我一个人相信我的价值标准，哪怕我这个书都是自己出钱出的，哪怕就印一套我传给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传给他的孙子就会有价值。我们现在有一些无聊的人，无聊的事被无限地放大，真正重要的可歌可泣的民族的命运，悲惨的历史，那些值得反省的过去没有人关注。这就是我们今天这个时代。

 

那么我接着讲，就是我刚才讲的具体的故事。比如说我在忠县，那忠县为什么叫忠县呢？因为相传在过去，在古代的巴国，有一个忠臣叫巴曼子。这个巴曼子，当时在巴国遇到内乱的时候向楚王求救，说我们国家发生了内乱，如果楚王出兵去平定内乱的话，我们就割让三座城市给你们。

 

结果楚王就出兵平息了内乱。按照巴曼子跟楚王的约定，应该割让三座城池给楚王。巴曼子说对不起，谢谢你们给我们平定了内乱，但国土是我们的，我不能给你们。我巴曼子出尔反尔言而无信，我向您请罪，请你把我的头拿走吧。所以巴曼子就把头割下来，献给楚王了。就是巴曼子刎首留城处。还有一块碑，白居易在忠县做过忠州刺史，忠县现在还有一个白公祠。那么楚王得到了巴曼子的头，厚葬了巴曼子的头，巴曼子的身子呢，巴国就厚葬了。然后楚王说了一句话，说假如我的大臣都像巴曼子一样忠诚，我还要这些城池做什么呢？

 

那么在忠县这个地方，我举一个例子来讲我是怎么样采风的。有一天我就在街上走，就看到一个70来岁的一个老人家，坐在路边抽着旱烟。点着一个旱烟坐在一个扁担上东张西望的。我一看这个老人，满脸的沧桑，眼睛里面很凄凉。我就过去给他点支烟然后坐下来就跟他聊天。我说老辈子啊，四川话老辈子就是老前辈的意思。我说老辈子啊，你坐这儿干吗呢？他说找不到活干。

 

我说你老家在哪里呀？然后他就跟我讲了一段故事。他说我是忠县古井大队的村民。在我们古井大队呢，从前有天然的一股泉水从山上流下来，这个泉水是一股很好的清泉。可以饮水，可以浇灌田地。所以那里的人生活得很好。田地都是良田，田地很肥沃。可是呢，不久前来了钻井队的人，他们在这里寻找天然气，打井找到天然气了，结果这边一打井呢，用四川话讲，我们的这个泉水就给转路了。转路了就是这边打了深井，这边泉就不出水了。

 

不出水了田园田野荒芜了，村民没有水喝离开了家园。所以树倒山黄，上面下大雨山洪爆发，真的把田园冲毁了。树也倒了，然后人也走了，生活不下去了。所以他一个70多岁的老人，本来可以安度晚年，种地，或者吃低保，结果跑到忠县县城里面来打工，帮人家搬家。四川话讲叫打望天锤。意思就是不一定能找到活，就是打杂工。今天有人搬家了，明天有人卸货了，他就用一个担子，挑着个扁担在那里打工。

 

所以我举这个例子，在我看起来，他跟我讲述了一个村庄的兴衰。一个村庄因为有一条泉水，从前生活得很安宁，丰足。现在天然气打了井，这个村水源干了，村里的人没有办法活了，只好离开了家。实际上是一个村庄，一个古镇在现代文明社会的一个命运这样的很悲壮的一个故事，值得记忆的一个故事。只有这个老人告诉我，甚至只有他知道。我们的学者文人，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谁会看他一眼？这是错的。

 

所以我现在反省我自己，或者我想告诉我的朋友们，在我们这个时代依然有大量的值得记录的珍贵的记忆。它就藏在现在的你的爷爷，我的爷爷，我们的长辈的记忆当中。我们要去询问，要去倾听，不是说已经没有了。所以我现在就觉得荒谬在哪里呢?我这一路走下来，如果发现一个古墓大家趋之若鹜，国家也投钱，多少专家学者都来挖啊挖啊。

 

可是在一个危房当中，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躺在病床上谁去理他？他还活着呢！他还会讲话呢！他还有记忆呢！可是非要等他死掉了，变成骨头了，你再去敲敲那个骨头考证它的年代。荒谬！

 

我举一个例子来讲，在新田，重庆万州新田古镇这个地方。有一个老人死不瞑目。我说你为什么？他说我有一个心愿要去实现。我说你说说看。他说我要去找县长。我说县长可能帮不了你，我说不定能帮到你。果然他讲，他说在我们重庆万州新田古镇，有一个河滩叫小狐滩，这个小狐滩应该是狐狸的狐，而不是江河湖海的湖，更不是涪陵的涪。

 

但是现在无论是船上还是镇上，他们写起来都把它写成涪滩，写成了涪陵的涪。因为四川话无论是hu，fu，都念fu，狐狸念fu狸，都念fu。他说这个字应该恢复狐狸的狐。这是他临终前的一个遗愿。我想这么大一件事，我说为什么呀？他就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他说小狐滩从前是一片山林，有狐狸出没的地方，各种动物出没在这里。有一个猎人来这里打猎，结果老狐狸都出去觅食了，他就把这个洞里面的小狐狸都捉走，放到这个袋子里就背走。结果老狐狸回来一看小狐狸不见了，就跟着这个猎人的足迹走。走到长江边，眼看着这个猎人背着小狐狸登船过江，这个老狐狸过不去，看到自己的孩子给背走，它们就气急败坏，就跳到江里面自杀了。

 

从此这些老狐狸就在这个江底兴风作浪。所以就在长江边形成了一道著名的险滩叫做狐滩。当地人叫小狐滩。所以这个老人我一下就理解他了。这一字之差是一段历史记忆。这个狐狸的狐字保存在这个地名当中就让我们有迹可寻。我们知道这里从前是狐狸出没的地方，我们知道这里有老狐狸在水底兴风作浪。

 

其实这个神话故事非常深刻。它是不是告诉我们不要去破坏自然，违背大自然的愿望，不要去捉人家的小狐狸，是不是这个意思呢？很深刻。而且它就像古希腊人用一个神话故事解释四季的变迁。我们的先辈，万州的先辈，也是我们的先辈，用一个小狐滩的神话传说故事记录了，解释了长江边为什么会形成这片险滩。

 

所以我在新田认识了一些民间收藏家。他们就在狐滩捡到了大量的文物。唐代的铜镜，宋代的瓷碗，还有秦代什么半两，还有各种钱，铜钱。还有毛泽东时代的红五星。因为各个时代都有沉船沉在那里，而且江水把这个沉船里面的物品都冲到这个滩上来。所以这个滩就叫狐滩。

 

在新田我还遇到了文天祥的后代给了我他们已故的父亲的一个遗作。记录了文家大院的历史。好像前辈他们留下了遗作在等着我去取。我非常感动。所以我自己走了这条江以后呢，我就觉得我更加热爱这条江。我不愿意离开我的故园。而且我也不会被现在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情迷住了眼睛。

 

我再举一个例子，也是在新田这个地方。新田的地势，风水先生看起来叫“九朵莲花三枝藕”。九朵莲花是指九座山包，三枝藕是指三条河。在过去的风水先生的眼睛里这里山水好像“九朵莲花三枝藕”。所以某种程度上讲，这个风水先生他是一个诗人。他带给我们的眼光，也就是我们的祖先是用审美的眼光来看自然。

 

那么“九朵莲花三枝藕“，可想而知我们的家园多么美好。就用一种审美的眼光看这个世界。但结果怎么样呢？现在真实发生的事情是人把河填了，莲花挖了，在那里建了一个水电站。现在火力发电厂黑烟滚滚，全毁了。

 

我觉得现代人看自然和过去人看自然眼光不同，我们看到山，看到水，觉得可以发电，可以利用，可以消费或者说我们把自然当成资源为我所用。古人把自然当成家园，我们依附于它和它共存，我觉得多么的重要。所以我就在想我们还有一个误区，包括我自己，我以前也没有去过农村。那么我们误以为中国的很多传统就是迷信，封建迷信，那么我们要用科学的眼光来代替这种迷信。它们是落后的，我们要用先进的知识来战胜这种愚昧落后。

 

不是这样的。我举例子来讲。我接着风水先生这个话题。在民间普遍有一种说法，就是说谁家要是后人发达了定是祖坟埋得好。我们现在都还相信这个。这是普遍的中国的民间传说。照理来讲一些学科学的人会觉得这个太荒谬了，怎么可能是这样的！

 

但是我去了那里我才意识到，这样的说法无非是一个比喻，是一个隐喻，它是一个象征。法国的象征主义诗歌也是这样。它讲一件事情我们不能单独的狭隘的理解这件事。就好像愚公移山它是一种比喻，这个比喻就告诉我们正好像一个家庭的后代要好好地埋葬他们的祖坟一样。一个民族的后人也要善待他们祖先的文化和精神，要把他们的祖先的灵魂安顿好了这个民族才有可能兴旺发达。

 

就像《红楼梦》里的“莫失，莫望，仙寿恒昌”。安顿的是祖先的灵魂和精神。《红楼梦》当中我举一个细节，我以前都没有在意。但是我走了这条江以后，里面的很多细节我就看到了。比如说有一天王熙凤做梦，梦见了秦可卿，秦可卿来跟她托梦。因为王熙凤是管家嘛，秦可卿原来也是管家。

 

她就说咱们现在要居安思危。现在有钱，万一家族败了的时候，咱们得省着点费用，要存点钱。存点钱要做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就是要修祠堂的钱。就是祭祀的钱不能没有。第二件事情，儿孙读私塾的钱。读书的钱要留下来。这些细节让我今天看起来就很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