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根斯坦哲学的特殊性就在于,它不是以显形的方式让人们去接受的,维特根斯坦是一个隐士,他是隐身在我们的思想背后,然后去触发人们思考很多新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实际上在维特根斯坦都已经讨论过了,只是他并没有给我们提供一个现成的结论,而是让我们不断的去思考他提出的这些问题
维特根斯坦讨论语言的界限或者语言的边界的目的是什么?我们这样处理维特根斯坦前后期的关系,并且用语言的界限这样的说法来理解维特根斯坦的时候,我们到底在做什么?我想,当维特根斯坦讨论语言问题的时候,是把这个语言看作一个连贯的整体,虽然这样的语言前期对他来说是逻辑语言,后期是自然语言,虽然看上去各不相同,但它们都是在关心我们思想的表达方式,在这一点上两者是一致的,都是讨论思想的表达方式,只是前期用逻辑的方式给出了思想的定义,后期用显示的方式通过语言游戏来表达思想的内容,所以这两者都是对思想本身的关注,因而维特根斯坦表面上看是讨论语言,他实际上关心的是思想本身,这是我们第一个想要强调的一点。
第二,我们更想强调一点是,维特根斯坦一直试图要追问:当我们谈论语言的时候,甚至在谈论思想的时候,我们背后的根据是什么?所谓背后的根据就是,我们能不能找到一个构成我们谈论语言和思想的基础的东西?他在前期哲学里讨论逻辑概念的时候是有的。因为所有的逻辑语言,其实都建立在我们对逻辑的一种自觉的先天的意识之上,这种先天的自觉意识是说,我们相信逻辑可以完成这个工作,因而逻辑就是它的基础。
到了后期哲学的时候,这个基础在哪里?这是维特根斯坦一直追问的问题。甚至不仅仅是维特根斯坦,是整个二十世纪后半叶的西方哲学家们一直追问的问题:当人类失去了一种能够追问的基础的时候,当人类失去我们共同的家园的时候,漂浮在大海上的我们,还能够做什么?
奥托・纽拉特经常说,人类其实就是在海上一艘永远不能够靠岸的船只,人类永远是生活在这样的船只之上,要修补这个船只我们只能在大海上修补,不能等到靠岸再修补,我们人类的认识活动和知识就像是这样一艘船只,所以当这个船只出了故障的时候,我们只能够通过在大海上的漂泊来修复或者替换它。知识论里面有可替换性原则,就是当我们不能够找到一个根据的时候,我们只能利用另外的东西想办法使得我们要补充修订的这一部分内容可以得到替换,但是要替换它的东西本身也是需要修补的,我们只能够取长补短。所以我们的认识活动是通过这种方式来相互协调而共同发展的,可是我们没有那个基础存在了,我们都找不到那样一个最终的可靠的根据了。
因为自从现代科学,特别是现代的物理学产生以后,人类知识的大厦就已经受到了严重的挑战。我们几乎很难相信还有一个所谓的最确定的东西,把它当作我们一切知识的根源。在人类的认识活动,包括我们对语言的讨论当中,我们找不到这样的东西。过去我们可以把上帝当作产生语言最终根据,甚至可以把人类的理性当作我们思想的根据,但是这在今天已经被大部分人放弃了,上帝的观念已经被放弃了,而对于理性绝对的盲目崇拜也被放弃了,这导致一个结果――我们失去了家园。现在我们老讲乡愁,我们人类好像似乎总是在往回走,总是要回顾我们过去所经历的那些事情,然后把经历的历史当作我们现在的起点。但事实上经历是回忆性,甚至是幻想性的,因为这些事物其实在我们的心目当中永远只是作为一个记忆中的存在。而如果人类的认识活动建立在这样一种幻想的、回忆的,甚至是虚构的背景之上,那人类的知识就面临很大的挑战。
其实维特根斯坦整个的思考方式就是要追问有没有这个根据?能不能够找到这个根据,让我们人类的知识哪怕靠不了岸也可以就地抛锚?我们可以把我们的锚栽在河床之上,让这个船只能够稳定,而不是永远在漂浮当中。维特根斯坦试图找到这样一个河床,他把这个河床叫做思想的河床,这是维特根斯坦要做的一个重要工作。维特根斯坦在追问这样一个思想河床的时候,实际上是在为我们人类知识寻找一个根据,他试图想要找到这个东西并且他认为找到了。在《论确定性》当中,他认为这样的东西就叫做生活形式和世界图式。我自己将世界图式看成是类似于世界观的一种思想内容,跟我们通常理解斯宾格勒所说的世界观不太一样,我们通常在德国的语境当中讲世界观的时候,是指预先有一个对世界的理解,但是维特根斯坦理解的世界观是讲我们在已经具备对世界了解之后所形成的对世界的理解方式,而不是在理解世界之前,我们就预先有了某一个世界的概念,这个世界图式不是静态的,是动态的。因为在这个背景当中,有一些东西不断地会被替换掉,然后不断又有新的东西被增加进来,所以它是流动的。按照维特根斯坦的理解,这种变化的世界图景,总有一些东西是不变的,正因为这些不变的内容,使得我们把它看成是一副完整的图像,如果每一个东西都在变化,我们就没法把握这个图像。所以,在维特根斯坦心目当中,整个世界就处于这样的变动当中,而我们要把握就是那个变动当中的,某一些能够让我们把它看成完整图像的不变的内容,这是维特根斯坦要强调的一个重要的观念。
所以对他来说,他虽然反对以往传统本质主义的观念,认为人类可以有一个工作,可以把它当作一些知识的基础,但是他又试图要为我们能够去寻找这样的基础,这种心理的倾向找到一个说明,证明人类是有这个倾向的,只是找不到而已。就像我们每一个人都希望长寿,但是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活多长时间不是由我们决定的。这个时候我们会发现,人们的这种主观愿望会直接影响到对事物的判断。在维特根斯坦看来这个倾向是实实在在的,因为实际上它确定了我们当下的这种存在方式,而当下的这种存在的方式恰恰是以这种以变化当中不变的因素来加以保障的,这是维特根斯坦要强调的一个重要的观念。
我们理解维特根斯坦的时候,会把他看作是一个比较极端的,激进的哲学家,看作是一个完全跟传统背道而驰的哲学家,他自己在《文化与价值》这本书中也多次表达过类似的观点,他反对现代科技,反对现代文化,反对整个现代主流的社会思潮,而我们认为维特根斯坦简直就是像嬉皮士一样是社会的叛逆者。其实仔细读一下他的书发现倒也未必,他思想里面有很多值得我们去进一步去追问的内容。这样就使得维特根斯坦整个的思想就变成大家思考所有当代问题的一个出发点,他不一定给出了答案,但是他的思考方式却引起大家去思索。在当代哲学当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几乎每一个人言必称维特根斯坦,但是没有人承认自己是维特根斯坦的信徒,没有人承认自己是受维特根斯坦的影响,包括当代大的一些哲学家,他们在自己的书当中只是引述维特根斯坦的观点,但他们从来不认为维特根斯坦说法就是对的,或者说我认为我就是按照维特根斯坦的方式来做的。
这是维特根斯坦思想的特殊性,我曾经有文章专门讨论这个问题,维特根斯坦哲学的特殊性就在于,它不是以一个显形的方式让人们去接受的,维特根斯坦是一个隐士,他是隐身在我们的思想背后,然后去触发人们思考很多新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实际上在维特根斯坦都已经讨论过了,只是他并没有给我们提供一个现成的结论,而是让我们不断的去思考他提出的这些问题,他一辈子涉及的哲学问题实在太多了,哲学史上关注过的以及当代所面临的问题他都有所涉猎,而且几乎每一个人跟他接触的人都评价说维特根斯坦对所有事情有一个很好的感觉,他那种感觉是超人的,而且他说的话都不外行,但是他一说一表达对这个问题的看法,马上就可以表现出他自己那种天才的那一面,包括人类学、宗教、艺术、文学、诗歌、音乐,所有这些领域他都表达过自己的看法,我想恐怕在他那个时代,也少有这样的学者或者哲学家能够做到这一点,这也是维特根斯坦的过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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