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根斯坦论语言的限度》（一）

 

 

 

《逻辑哲学论》是维特根斯坦早期的一本代表作，也是他生前出版过的唯一的一本哲学著作。他在这本书里提出了关于哲学是一种对语言的批判的观点，即批判语言实际上是哲学的一个主要工作，甚至是哲学的全部工作。维特根斯坦认为，我们所有思想都是用语言表达的，因而我们即使是要考察思想，也只能通过语言来完成，批判语言就是在批判思想。

 

 

维特根斯坦是大家都喜欢的一个哲学家，无论是他自己的个人生平还是他的哲学思想，都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尤其是关于他的哲学。通常会认为他有两种哲学，一个是前期的《逻辑哲学论》时期的哲学，另外一个是所谓《哲学研究》时期的哲学，这两个时期的哲学思想，是有很大的区别的。维特根斯坦在一生当中提出了两种具有深远影响的哲学思想，这个对于一般人来讲，的确很难做到，但维特根斯坦做到了，这就足以证明，维特根斯坦是一个非常具有天才性质的哲学家。

 

今天我其实要讲的是关于维特根斯坦整个哲学思想的理解，不仅仅是限于他的前期或后期，而是放在一个整体的发展脉络当中来加以把握。把握的方式就是通过他对语言限度的理解，来看待他的前后期之间的相互联系。谈两个哲学之间的差别比较容易，但是要谈它们两个之间的相互关系，确实需要我们去发现和寻找一些相关的线索。我找的线索是通过对维特根斯坦语言的限度的说明，来看待作为一个整体的维特根斯坦思想的发展过程。限度的英文词叫limitation,实际上讲的是在一个界限内我们所能够完成的工作，或者说我们不能够超出这个界限，只能在这个界限之内所做的工作，通常我会把这一部分的思想看作是他前期的哲学，即他在《逻辑哲学论》当中给我们提供的关于语言限度的思想。

 

《逻辑哲学论》是维特根斯坦早期的一本代表作，也是他生前出版过的唯一的一本哲学著作。这本书虽然篇幅不长但意义非常重大，他在这本书里首先提出了关于哲学是一种对语言的批判的观点，即批判语言实际上是哲学的一个主要工作，甚至是哲学的全部工作。维特根斯坦认为，我们所有思想都是用语言表达的，因而我们即使是要考察思想，也只能通过语言来完成，在这个意义上，批判语言就是在批判思想。

 

根据维特根斯坦自己的论述，我将他整个前期哲学里面关于语言界限的观点分成三个步骤来加以论述。第一个步骤，他认为我们所有的思想不过是由有意义的命题构成的，这些有意义的命题形成了我们的思想，而所有这些命题又构成我们的语言，我们通过了解有意义的命题来了解我们的思想，也就是说我们通过这些构成了有意义命题这样的一些语言来了解我们的思想。由此，语言本身就变成思想的全部，所以语言是思想的全部，我们只有通过考察语言才能了解思想本身。维特根斯坦相信，当我们把语言理解成能够去加以考察和思想的一种内容的时候，我们其实就是在对语言和思想本身做一种批判的工作。这种批判某种意义上意味着，当我们批判思想的时候，实际上是在批判语言，那么反过来说，当我们考察语言的时候其实是在考察思想。在维特根斯坦看来，整个的哲学工作就是要通过对有意义的命题所构成的语言的分析，来理解它所表达的思想内容，这是维特根斯坦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对语言的考察和批判，也构成了维特根斯坦整个前期哲学主要内容。

 

维特根斯坦在第二步说，我们在考察语言的时候会发现，语言本身其实是我们人类肌体的一个组成部分，由此，语言本身很可能会成为我们了解思想的一个障碍，因为如果我们真的可以通过语言来了解思想，语言就应该是一个透明的，毫无障碍的途径，我们可以直接通过语言去了解思想，但是现实却并非如此。我们的日常语言其实经常会出现模糊、混乱、误用等等这些情况。那么，我们在考察语言的时候如何来通过语言的考察接近思想？这本身变成一个困难的事情，因而这里面是否有一个悖论――由于我们考察语言是在考察思想，而语言会妨碍思想，所以我们实际上考察语言是达不到思想的。维特根斯坦要解决这个矛盾，如何来看待我们对思想的考察是通过对语言的考察来完成的？

 

维特根斯坦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呢？他在第一步说，所有考察语言的过程，其实就是考察思想的过程。第二步说语言本身又会妨碍我们对思想的考察，两者之间会产生一些矛盾。第三步维特根斯坦提出，我们并不是完全只是通过考察语言的表达方式去理解思想，我们能够考察的语言是很有限的，因而这样的对语言的考察，满足的是符合逻辑句法要求的语言，只有这样的语言能够给我们清楚的展现它的句子结构并且通过这样的句子结构向我们显示思想的时候，我们才能够说这样的语言考察是对思想的研究。所以，可以看得出来，维特根斯坦这里所说的考察语言本身，考察的并不是自然语言，而是逻辑语言。

 

这样就解释了为什么维特根斯坦会提出，对语言的批判其实就是对思想的批判，甚至说整个哲学就是对语言的批判这个观点。这个批判有两个含义，一个是要考察语言所能够发挥的作用，第二就是要考察语言的限度。语言的作用是我们通过语言能了解思想，它的限度是指我们只能通过考察那些符合逻辑要求的语言，我们才能够去达到思想。换句话说，思想是通过符合逻辑要求的语言加以表达的，这是维特根斯坦的一个观点，至少是在他前期哲学当中他是这么认为的。

 

这里就有一个麻烦，如果语言是通过逻辑的方式所构造出来才能够表达思想的话，那些非逻辑的语言怎么办？维特根斯坦在他的这本书的最后一个命题里说，对于那些不可说的东西，也就是我们不能用清楚的逻辑语言去表达的思想，我们只能够保持沉默。最后一个命题维特根斯坦试图给我们表达了一种神秘主义的思想，因为发现我们不能理解和表达的东西，似乎都是不能说的东西，既然它不能够说，按照维特根斯坦的观点它甚至连思想都不能够进行，这就是维特根斯坦一个神秘和玄妙之处。

 

很多人在讨论维特根斯坦的时候，认为维特根斯坦在这里给我们埋下了一个伏笔，这个伏笔是说一定有一些东西是不能够用逻辑的语言去表达的，而这些不能够用逻辑的语言来表达的东西，我们一定有别的方式可以得到。这个概念在维特根斯坦前期哲学当中并没有明确的给出，他只提到一个词――显示，我们可以通过显示的方式给出那些不能够用语言所表达的思想内容。由于前期哲学他主要关心的是逻辑语言，他给出的关于世界的理解，基本上都是一个逻辑世界的概念，而不是一个我们现实的经验世界，因而就使得所有的逻辑语言只能够表达我们所构造出来那个逻辑世界的内容，而不能够去理解经验世界的内容。

 

如果退一步我们可以说维特根斯坦实际上隐含这样一个前提，凡是我们可以用逻辑的方式去表达的，我们在经验当中其实都是可以实现的。反过来说，凡是我们在经验中可以去感受和表达的东西，如果它有意义，也应当可以用逻辑的方式加以呈现，这是两个不同的含义。如果仔细体会一下，大概我们能够理解维特根斯坦这里说的一个深刻内涵――所有关于思想的内容，当我们不能够用逻辑的语言去表达的时候，我们到底在说什么？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维特根斯坦做到这一步的时候就停止了，他没有往下追问了，因为在他看来，他能够用逻辑语言表达的思想，基本上都在这本书里已经全部说的很清楚了，他认为没有必要说那些不能够用逻辑的语言去表达的思想，所以他说凡是我们不能用逻辑语言表达的思想我们只能够保持沉默。

 

维特根斯坦在这本书里面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如何去理解哲学工作的方式。哲学工作的方式并不是在于我们能够用某一些哲学的概念和观念去提供给人们关于世界的理解，而是相反，所有这些概念跟观念其实都包含着一些能揭示我们对世界理解思想内容的一种陈述方式，这种陈述方式是逻辑的而非经验的，这是维特根斯坦要特别强调的一点。所以他从罗素，跟弗雷格那里得到了他们所谓的逻辑的观念，一切哲学只有按照这样的观念来做，我们才能真正在做哲学，除此之外都是无法在哲学中加以处理的，除此之外的东西是什么，就是那些不能够说只能被显示的东西。维特根斯坦1929年重返剑桥以后，实际上他的思想发生了一个很重要的变化，他开始重新思考他之前关于逻辑语言所表达的哲学观念这样一种思想是否恰当？大部分人都认为他放弃了之前的观念，而重新给出一种新的对哲学对语言的全新理解。但是，维特根斯坦其实并没有真的完全放弃他之前的那种观念，他只是转换了一个角度，他不再坚持原来的那种以逻辑的方式去观察世界，以逻辑的语言去表达我们思想这一部分的内容，这一部分的内容在他看来并没有错，它其实仍然可以保留在我们对逻辑语言的讨论当中，但是总有一些内容它是没有办法用逻辑的语言表达的，而对于那些不能够用逻辑语言表达的那些思想内容，我们还是不能用逻辑语言表达，但是他换了一种方式，他用语言游戏的方式来显示那些不能够用逻辑的语言去加以表达的重要思想。他甚至认为这一部分的思想比用逻辑的语言表达的思想更为关键，在他的哲学体系当中他认为这部分更为重要。

 

《逻辑哲学论》这本书它所表达的并不是他的全部思想，还有一部分是他这本书没有说出来的，而他认为没有说出来的那一部分还更重要，这种说法隐含着他后期哲学里面所做工作的意义，为他后面的工作打下很好的基础。《逻辑哲学论》这本书讨论的是在逻辑的语言之内我们所能够从事的哲学工作和所能完成的事情，这一部分包括了他对思想概念和对于世界的理解。所以七个命题里面，前两个命题是关于世界的存在，三四命题关于思想的构成，五六命题是关于语言和命题的讨论，最后一个命题关于不可说。

 

这七个命题听上去都很简单，但是事实上理解起来却非常困难。因为一开始我们接触第一个命题的时候就不知所云。第一个命题说，世界就是所发生的一切。很多人都在问是什么意思？如果按照逻辑的语言，这句话就是重言式，世界就是它所发生的一切，就相当于A等于A，但事实上不是，那么这句话的重要意义在什么地方？只有把这七个命题颠倒过来理解我们才能真正地把握这句话的含义，把他的第一个命题当作他最后一个命题来理解，这个时候我们才能真正体会到维特根斯坦到底在说什么。因为他在最后一个命题理说，一切不可说的东西我们只能够保持沉默，他的第二句话应该说，以下所说的东西都是可以说的。关于命题，关于思想乃至于最后关于世界这些说法，在他看来是可以说的，但是这个可说仅仅限制在逻辑语言范围之内，只有在逻辑的概念当中我们才能够去表达我们关于命题、关于思想以及关于世界的观点。后面的这六个命题，我们往回倒着读的话，首先就是关于命题的讨论，所有的命题都是由一些形式展现它的意义的，这是可以说的。

 

第二个命题是关于思想。所有的思想都是那些关于事态的命题，因为思想就是关于世界和事实的逻辑图象，也就意味着我们可以通过逻辑的方式来展现这个事实本身，这个展现的图形就是命题，因而，命题就像是一副图画，它向我们展现了世界的真实情况，这个展现的内容就是意义，或者叫做思想。所以这就是维特根斯坦告诉我们的观点。由这个思想本身再进入世界，因而世界就是我们通过思想展现命题的方式来给我们提供关于在这个命题当中向我们描述的事实的构成形式。

 

因为世界是由事实构成的，所有的事实都表现在命题当中，所以我们所了解的世界的概念就是所有这些事实的总和，由此，世界就是它所发生的一切，那发生的一切就是事实的总和。所以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维特根斯坦一开始就说，世界就是它所发生的一切，而它所发生的一切，就是事实的总和。这几句话实际上是他最后要推出的一个结果，而不是他论述的前提。通过这样的解读，我们就可以理解在维特根斯坦前期哲学当中，他所谈到的界限或者限度这个说法，实际上表征的是他在逻辑语言范围内，所能够表达的一些关于思想跟世界的理解的内容，这是他在前期哲学当中一个重要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