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论纲》（下）

 

 

 

精神分析的思考使你意识到，你的生活不只是这样一个状况而已，你当下的感受不代表就是你全部的感受。精神分析处理的不只是一个人的内在的世界，内在的心灵，同时它的最根本的要义就是，你不要一个人，要学会找人去谈。如果实在没有这个方式的话，那要学会自己跟自己建立一个关系，思考自己是以一个什么样的方式在生活呢？

 

 

我2014年有一本英文书叫作《The Great Dragon Fantasy》，翻成“巨龙幻想”也好，是用精神分析来研究当代中国的思想。为什么？我想，讲讲也是一个非常非常有意思的学问，不像我们理解的这是一个非常专门的学问。就像你想不想去读一个doctor，我们叫医学的一个专门领域？未必如此。这些学问，我觉得一旦到你生命里面来，你允许它进来，而不要说你外在的去读。

 

弗洛伊德说这些词，谁说这些词了解完了不知道干吗，然后可能有些人用来到豆瓣上等去炫耀，我连弗洛伊德都知道，拉康都知道，随便说一点术语。这个意义不大。像今天我们去做这样的事情，本身也是一个值得分析的现象。那么在什么意义上？我觉得精神分析是有大用的。其实我的一个说法，政治哲学真的处理的是改变世界的问题，从改变世界，当然是从你们。

 

我觉得我们儒家有一句话还是非常好的，从《大学》里面，它有一个阶梯的，不是说直接你就平天下，去跟奥巴马握手啊，论道啊，谈笑风生，不是的。你首先从你自己生命做起，修身，其实就已经跟精神分析有关了。你跟你的身体发生什么关系，然后齐家，齐家不就是我刚刚所说的嘛，你有没有能力把这个智慧先处理你的家里，你家里不要先打得血流成河。然后你往东我往西，最后大家到那个法庭上，剑拔弩张，彼此甚至在网上把对方臭骂一顿，都是别人的错，你就没错的。

 

那么如果你能够做到这一步了，那么用儒家的智慧说，我们可以治国，这个古代汉语里面的“国”，不是今天我们理解的国家，至少你可以做一个地方官，你可以处理，甚至是一个乡里面。乡里面那么多矛盾，你以为人跟人在一起不出矛盾？那你有这个智慧了，你才可以做下一步工作，这个之后 你才可以去做平天下的事情。所以说我觉得儒家，这个不是说今天我们所说的，要么就全部打翻掉，要么就好得不得了，在这个里面，其实他们是看到了非常好的一条线索 ，知识是你后一步的事情，你不能够先做的，你先把你的前面一步做好，先把你的日常生命安顿好。

 

那么我一直说，如果说我们今天很多人说你改变世界，开玩笑了，他没兴趣的话，那么我说说，你改变自己你有没有兴趣？精神分析，首先就是改变自己的学问，或者说就是修身的学问，我们如果不用“修身”这么一个感觉是跟紧箍咒一样的词语，我为什么要好像很难受的一个紧身衣？要修身，要做哪些功夫。但是你跟自己有没有真正的有一个关护性的关系呢？如果有的话，那我会推荐你去思考一下精神分析这门学问。

 

精神分析也一样，我们今天 ，可以说它首先也是像政治哲学一样，是一个学科性的知识体。但是它同时也是我们可以用来分析各种各样问题的一种智慧，一种工具。另外，它也是很具体的处理我们甚至是临床实践性的问题。你不要以为出问题的总是别人，你可能也会面临这样的各种各样的问题，那么直接处理很多心灵上的苦痛，心灵上的困惑，甚至这些苦痛焦虑会大到超过了一个可以承受的范围。

 

所以各种各样症状都不是说你直接就表现出，这个人疯掉了，这个人怎么样了，都是不知不觉中。他就可以是你旁边的朋友，甚至你自己，只是你自己没有注意到这些问题，你对你自己不关护，你不care，你只是每天就这么生活，你认为什么问题都不会在你身上。但是一旦它超过一个值的时候，这个人就崩溃掉了，就爆发出来了。所以，医学上症状也是一样。我们没有说一定是这个人有病，有病跟正常其实没有那么好的清晰度，每个人的症状都不一样的。有的人稍微一点点他就表现得很强烈了，已经非常难受。

 

所以症状是表现出来的，以及我们能看到的一个状况，突然发烧也好，身体承受不住的状况，但是你没有看到其实你的身体有的时候病菌来你都不知道。但是病菌在你身上啊，对不对？发生各种各样的作用。只是你身体里面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在压制住它。或者说没有达到你身体自身承受不了的时刻，你没有意识到它，不代表这些问题不在你的生命中出现。

 

所以我觉得我们生活在当代的，不管是白领也好，还是蓝领金领，每天他们的生活你们能想象吗？就说我们自己感觉到很好的，小资白领啊，高管啊，真的你的生命中就没有各种各样的压强、苦痛和焦虑吗？当然有了只是你选择不去关注，所以我们做这些学问的时候，其实我的感触是很深的。我接触很多人，包括我的同事，有很多时候，你感觉这个人平时也蛮正常，实际上他内心中在承受多少东西呢？或者反过来你有没有问问自己，你内心中承受着多少的东西？

 

我们中国人我觉得很奇怪。其实你看看西方人的整个传统，这个传统里面，不像我们中国人，我们中国人是没有这个传统的。西方人的传统，就是精神分析，当然是十九世纪才有的一个东西。但是，他一直对人的精神苦痛是很重视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说，这是黑暗的中世纪，但是，我们不管你是信教也好，不信教也好，你是真正的信徒也好，它的整个教会的，甚至教会细化到每一个，它的角落伸展到牧师，伸展到每一个小村庄里都有。

 

它提供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能，就是在你内心中苦痛的时候，你知道你有地方去，你知道你到sunday了，你可以到那边去，跟你的当地的牧师去倾吐，而且你知道，在这个时刻，对方坐着的那个人，他可能就不是你认识的某某某，而是他是代表上帝的一个神职人员。你可以在这个神面前可以打开所有的东西，你不需要隐藏着，你可以把你最最苦痛的东西倾倒出来。所以我说精神分析，它有非常有意思的一句话叫，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叫做talking cure。他不是用药来救你啊。

 

如果我们今天有很多精神分析师是同时有过医学训练的，他可以开药，但是他会选择不用药。因为你用药不是我们对药物慢慢产生一种依赖，或者副作用，我们中国人说是药三分毒，但是有另外一个很有效的，甚至很重要的东西就是通过言谈本身，通过你把自己最最苦痛的东西，我们中国人这个传统是没有的，但是在西方我们能看到，你可以直接去跟一个你所信任的，以及是在这一时刻你们本身这个装置，就是他可能不一定知道你是谁，你是哪一个人，或许他可以从你的嗓音中能知道你是谁。但是你是知道他是代表上帝的，他不会把你的秘密到处去说。

 

当然我们历史上，有一些无良的牧师他可以随便去说出去，但是这个方式，启蒙以后，我们知道，这套慢慢在驱魅也好，瓦解也好，在西方人社会里面，很快填补了一个什么？就是精神分析。你是不正常的人，它不是用药，我给你打针，给你吃药，而是让你倾吐，让你诉说。我们中国这一块，我觉得到今天，我们如此高压的一个社会，没有很多人去关注这个问题。

 

我们中国人有一种很奇怪的观念，似乎每一个人都是打不死的小强，我一个人就是强人，我能扛各种各样事情，都是压不垮的骆驼，什么事都没关系。来呀，这个我没事儿，真的没事儿吗？你有没有关护过你自己？很多很多我们碰到过这种苦痛啊，其实你去想想看，言说有什么作用？我们今天讲精神分析，言说叫talking cure，talking有什么作用？

 

其实人心里面各种各样的苦痛你是能知道源头的，比方说，我们假如说害怕是一种痛苦的话，一种心理害怕是你能够知道源头。比如你怕老板，或者说你怕你的老婆，或者某件事情来了，压力也是， stress也是，你可以知道什么事情来给我什么压力。这个人的跟这个人的，一起同时工作，可能形成某种压力。但是因为实际生活中，我们没有这种经常去找人，找精神分析去诉说的方式的话，你是不知道，你也不谈这些东西的话，那这个东西是越压越多，到了一定时候，你都不知道这些源头在哪里了。

 

所以通过诉说这个方式，甚至是精神分析师通过每周让你谈，你会慢慢有个梳理。不是说精神分析师在背后，他就是一个像上帝式的人物，代表神职。我来告诉你这个对这个错，精神分析师不干这个事情。他最多做的，就是记录下你的方式，然后去引导你看到你这些事情的源头在哪里，慢慢慢慢的，在你聊的时候，你觉得，原来我的这份痛苦是这样一个源头。你自己已经梳理出来很多东西了，所以这个是很重要的一个工作。

 

但是同时，精神分析还告诉你，还有一份压力和我们叫作焦虑也好，可能你找不到源头，你找不到。所以我们很恐怖的就是，我们有很多东西归根到最后我们还能找到它的源头，但是有很多东西，我们人的生命就像法国哲学家，叫作Albert Camus，加缪说，就是整个都荒谬，整个世界。你跟整个世界最深刻的产生一种荒谬感的时候，这种压力焦虑是没有源头的，你找不到。你就会感觉这整个世界都something wrong，世界一下子变灰呀，我开心不起来，我都不知道哪儿被压力，反正我就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再那么美妙。你想，张国荣为什么会自杀？

 

我们身边的人，有些人自杀你能找到源头的，比如他赌博还不起债啊，有的人生活确实很贫困，他就自杀。那像张国荣这样的，包括美国好莱坞明星罗宾·威廉姆斯，这些人我们讲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他没有人逼他债，在我们一般人看来他要什么有什么，什么东西能使得他如此的低落？不要以为这个人永远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面，是他人不是我，我在一个异度空间里面。如果我们不去思考这些问题，这些东西真的不那么遥远，我自己身边的同事等等，你都能碰到这种状况。而这种状况，值得不值得我们真正去思考它，真正去处理它？

 

所以，我觉得精神分析这门学问，我不想专门做一个精神分析师，我不想去变成一个怎么怎么样的人，去整天跟这些概念打交道，但是你去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实际上你已经在关注你自己的生命了。其实精神分析最后就是告诉你，你的生命能够不一样。再大的压力，再大的困惑，不是过不去的，不是它一直就是这样。人是有惯性去重复一种已有的模式，已有的生活模型，已有的方式，通过精神分析的思考，最后你得到的是，你的生活不只是这样一个状况而已，你当下的感受不代表就是你全部的感受。

 

所以我觉得，可能在读那么多书之前，你会觉得各种各样的概念迷惑你，那么我给大家一把钥匙去理解。精神分析是一个怎么样的学问？我认为是一个很美妙的学问。我们今天如果不说美妙的话，是很有用的学问，有用在哪里呢？它首先告诉你，你有没有跟自己建立一个关系。

 

精神分析所做的所有的事情，就是不是让你一个人的一，它一定要把它变成二，最简单的是你如果生命中有困惑，有问题，你不要一个人待着。所以精神分析整个我们讲时间的设置，就是说你去找，seek  help。我们今天中国这种是很少的，这其实是一个很糟糕的状况。你去找人谈，甚至我看到的中国，现在中国替代品是，我们现在没有。既没有教会，也没有那种专业训练的精神分析师。

 

但是至少还有一个方式，中国人经常用的一个方式，真的是也有效。就是我痛苦到一定时候了，我找闺蜜，我们出去，我们哭啊什么的，把自己的所有东西都倒一遍。男的难受，去找哥们儿喝酒，啤酒啊什么的。其实这反过来也契合了talking cure，通过谈话，即使是你不在精神分析里面，但是已经暗合了它的一部分的方式。

 

但是有一个问题，就在于这毕竟是你的闺蜜，可能你发现你所说的各种各样的事情，第二天你的闺蜜又跟别人去说了，再过几天你的朋友圈都看到了，或者说你跟你的朋友，你的兄弟，今天是兄弟，明天喝完酒了，可能变成你的新的焦虑了，他可能过几天不是朋友了。

 

那么在西方这是很成熟的，精神分析师我们都知道，必须是为你，不只是保守秘密，而且他经过各种各样训练，能有方式去帮助你。那么在中国，这个完全是不可靠的方式，但是它还是至少做到了一定的有用。所以，人的生活中现在压力那么大，怎么减压？不要一个人去扛，你不是小强，读书也好什么也好，它最后告诉你的是，读书就告诉你，你越读越想读，为什么？你越读越看到自己是有限的，你读得再多。狂人都是我读了一点点我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你不是小强，你是需要别人的支持的，所以我称之为群学，群学，群众的群。

 

政治哲学当然是群学，研究人跟人怎么相处，怎么形成一个共同体。精神分析也是。精神分析就告诉你，我们以为精神分析只处理一个人的内在的世界，内在的心灵，同时它的最根本的要义就是，你不要一个人，而你要找一个人去谈。如果实在没有这个方式的话，那你跟你自己建立一个关系。所以说我把这门学问，用最简单的方式来传达的话，就是你有没有跟自己建立起一个关系。

 

所以用这把锁去看所有的精神分析师，弗洛伊德也好，拉康也好，他们的写作，你就会发现，哦，他们原来真的在教导你，当你没有跟自己建立一个关系的时候，各种各样问题都会出来。怎么叫跟自己建立一个关系？那弗洛伊德，我们叫他最大的发现，或者这也不是他发现的，但是是他的阐述。就是人，其实你是不了解你自己的，你以为你了解你自己，我怎么样，我想怎么样，我今天我感觉怎么样，你不知道的。所以他用了一个词叫unconscious，无意识，这是他最大的贡献。

 

你的人啊，你知道的自己的一部分，他叫the tip of the iceberg，冰山上的这么一角，这是你知道的。OK，我以为我是这样的，下面一大块，它是另外一块，被压制住了也好，或者你生活在文明世界里面，你觉得你要符合各种各样非你自己想做的，但是你不得不做的事情，你在不断地压制自己，各个更加原始的也好，更加无意识的东西也好，被压下去了。所以有一大块你是不知道的，你不关注你自己的话，你其实就不了解你自己。所以弗洛伊德已，一下子把人拉成两个人了，一个是意识 一个是无意识。

 

在这个意义上，这个学问就告诉你，我们要跟自己建立一个关系。你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方式在生活呢？对不对，你不要先以为我去跟别人，去这个撕，那个吵架，你有没有想想看，你自己首先就不是一个和谐体，你自己就不是那么统一。那么后面的，我们今天不展开，有很多大的精神分析师，像法国的那一位叫Jaques Lacan拉康，拉康也是提出你要把你自己看清楚，你自己真正的自己，你是不知道的。The real self you have no idea，你是不知道的。

 

所以整个精神分析，如果说我们今天中国，你很少有方式去找到可靠的这个地方去的话，那你至少要做到，你想办法通过这些学问，它的大用在于，跟自己建立一个关系，去看看你自己，你时常做一下自我分析，到底我这些苦痛压力在哪里，你自己梳理你自己，记一个笔记，记一个日记。写日记的习惯，现在人越来越少，你自己书写也是书写给自己看，甚至或者说你的日记，你假设你多少年以后，会有别人看到，但是你写下来的时候，你也在梳理你自己今天的苦痛。

 

我们今天看蒋介石日记，他今天去骂胡适骂谁，他今天的苦痛他记了下来，他找到了。你不要到一个时候，你没法去处理这些问题了，突然之间一个人崩溃。所以我们中国人一直说，我们看得太多了，我们中国人一直会觉得，这些都是神经病。上海人说神经病，这都是别人的，我不会我是最正常的，太自信了。

 

我觉得好的学问，会让你越读越美妙，越读越觉得自己的渺小。自己太多太多的，生活中也是，处理各种各样问题的不智慧，欠缺思考。这些思考不代表你越思考，你会掌握真理，这不是跟真理有关，而是你可以把这些东西纳入你的生命，你不断用这个方式去思考你跟他人的关系，也用这个方式去思考，你自己是怎样的生存的状态，慢慢慢慢地，你的生命就饱满了起来。

 

我一直说，好的学问叫作大用，不是说今天家里电没了 ，叫你马上去修，老婆觉得你很厉害，本事很大，而是这个用处，可能很多人看不到，但是你的生命的浸润，你的生命的饱满，这个美妙，这个大用，真的进去以后，这个是其乐无穷的。

 

所以说我觉得，读书不要为别人，不是为了导师，我要去考一个博士文凭啊，我要以后怎么找工作方便，为了你自己的生命的美丽，多读一些好书。这个方式进入以后，我相信在人生的旅途中，你会慢慢地活得丰满起来，丰富起来。好的，今天我就说到这里，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