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人类的多元主义,并不是说存在着无数多个生活方式、可辩护的生活方式。多元主义实际上就是说存在着有限的、多种的、大的生活方式是可以被来辩护和证明的。
刘擎:这么多差异当中,什么是我们可以具有共识的,能够具有最基本的一个共识的东西。我觉得有一些东西呢,经过了现代转变以后是没办法再逆转的。一个是平等主义的价值。这个平等主义价值,并不是说大家要一样富裕呀,大家要享受同样的物质财富啊。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们每一个人生下来,我们不是天生的有高低贵贱之分。这是一个很强很强的价值。我们不因为自己的家庭背景、阶级出身,不因为自己的种族、性别等等,就会高人一等或者低人一等。这个东西有道理吗?你在物理上说,很难说。
但是这是一个很强的现代价值。我想,在西方,大概从十八世纪开始,慢慢就变得是特别强的一个平等主义的潮流。托克维尔在美国十九世纪的时候,他看到美国的民主,写的《民主在美国》这本书,他觉得这是一个历史不可阻挡的潮流。
就是平等或者说民主背后的这个平等主义的诉求。他说这是很难抵挡的。所以不是说你要不要接受它,是你如何接受它。它关怀的是如何让民主跟这个自由的东西可以很好的结合。结合在一起。
民主这个大潮是势不可挡,那对中国来说,我觉得经过了现代、经过了五四运动、新文化运动,经过了特别是社会主义革命。无论我们社会主义的实践在平等的问题上做的怎么样,但是它在价值上是一个平等主义的价值。甚至比这个西方的平等主义,还要更强的、更激进的一个平等主义价值。
所以我认为平等,也就是说人作为道德存在、法律存在的这样一个基本的平等概念是深入人心的。这是一个很强的价值。我觉得是能够达成共识的。第二个是多样化的价值,就是这个世界不只有一种生活方式。不只是有一种好的人生,有各种各样的人生。
这个对于中国人来说,大概是我觉得是比较晚境的事情。是改革开放以来的事情。我们发现了生活方式的多样化,我们发现了信仰多样化。我们以前只接受一种方式,一种比如说什么样是道德、什么样的生活是好的。
但是现在,比如说你,你可以是一个佛家的信徒,可以是一个儒家的信徒,可以是一个基督教徒,可以是一个共产党员,可以是一个环保主义者,可以是一个素食主义者。可以是一个练瑜伽的人。可以是一个什么什么的粉丝,比如说专门爱好车的。有的人是爱好古典音乐的,有的人爱好昆曲的。
有这么多生活方式,有这么多信仰。甚至比如说有同性恋者,有双性恋者,有变性人。我们现在越来越能够用宽怀的眼光,包容的眼光看待这林林总总的生活的差异。
李宗陶:但是这些不同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和不同的信仰,如果发生冲突的时候,怎么办?人类怎么办?我的朋友,是一个学者,他就说我稍微激进一点说的话,多元势必导致虚无。您会怎么样回呢?
刘擎:这个当然是一个很久远的、很重要的哲学争论。这里边我要把这个争论说出来。我要说出我自己的立场。多元是一个事实。这个东西叫做事实上的多元。这是我们可以看到的。但多元对不对这是另外一回事。
比如说事实上的多元主义和价值上的多元主义,这在哲学上是两个概念。事实上,比如我们看到有各种各样不同的信仰,不同的生活方式。但是说多元主义是我们应该追求的,这是叫价值多元主义。这是一种价值立场,而不是一个事实描述。
有的人认为事实上的多元主义,这是一个需要克服的东西。价值上要有一元,这大概是伯林,以赛亚·伯林特别讨论的主题。就是他认为价值一元论是错的东西,是一个在概念上的错误。价值生应该是一个多元论的东西。
那么价值多元论,当然是带来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它会冲突嘛。这个在欧洲的时候,在中世纪晚期的那个宗教战争,就会出现很大的对西方的自由主义的诞生有一个很大的契机,是基于宗教战争。
因为多元有两种方式,一种就是你死我活嘛。因为我们每一个人坚持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价值是对的话,那么你就是异端。我就要把你打倒,然后就要征服你。你不听我的驯服、不听我的支配的话,那我就要消灭你。
所以经过了这么多年的,30年的宗教战争,西方人发现,我们没有办法用消灭的方式来对待一个异己的力量。那么怎么办?那么让我们和平共存吧!共存,和平共存跟自由主义确实有很大的关系。也就是说我们接受这个世界的多样性。
接受这个世界的多样性意味着虚无吗?好多人说,嗯,多元主义就等于相对主义,相对主义就等于虚无主义。这我觉得是非常可疑的我认为是在哲学上不够彻底的一种情怀。
因为实际上,在这个世界当中,当然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这只是代表我个人的一个看法。我个人,也不是我完全个人的世界,是背后有一个学术传统。多元主义的意思是什么?多元主义意思是对生活终极价值的回答。
对于生活,什么是好的生活?什么是一个高尚的人、道德的人?对这样的问题存在着多种可能的好的正确的回答,这叫多元主义。而相对主义说,所有答案都一样正确,或者一样错误。虚无主义说,无所谓正确错误。
也就是说实际上我们人类的多元主义,并不是说存在着无数多个生活方式、可辩护的生活方式,你看多元主义实际上就是说存在着有限的、多种的、大的生活方式是可以被来辩护和证明。
现在大概我们知道有基督教文明、有伊斯兰文明、有儒家的文化,还有一些在这个之间的就几种大的文明,并不存在无数多的。所以多元主义、多样性、为多样性辩护,并不是、不一定使你滑落到虚无主义和相对主义的那个泥沼里。
这是施特劳斯,并不是施特劳斯本人,我觉得有些人把这样一个现代性的问题给夸大了,把现代性的危机给夸大了。所以好像我们必须对生活找出一个的的确确的答案,比较唯一的答案。
但是像尼采,我觉得他碰见的虚无主义,他说虚无主义的根源是那样一种形而上学。也就是说你抱着那样一种希望说我的生活必定有一个唯一正确的、可靠的基础。这是一种形而上学。
你怀着这样一种形而上学,才会让你陷入一个虚无主义。因为你看到生活当中,你没有办法去获得这样一个永远的、确定的
、安全可靠的基础,你就崩溃了。
这就是尼采在《超善恶》那本书里面说——你能够承担多少真相是对于一个人精神强度的考验,以至有弱的人,你才不能够承担这个真相。这个世界可能没有那样一个完整的可靠的真理,需要你成为一个强者。
但尼采,他认为所有的东西都是完全生命的权利力量意志的体现。我们可能会认为生活没有那么确定,但也没有那么乱。但是无论如何需要你自己来承担,你不要基于一个幻觉说世界是可以被很干净、很清楚的来把握,然后一切东西都是很确定。
这只是生活价值,生活性质要通过一个很可靠的、物理一般的原理来说明,然后你才能放心的生活。你带着这样的一元主义的形而上学来思考人生、思考世界和政治,那你很容易崩溃,你很容易陷入虚无。
李宗陶:对,其实刚才您在说到相对主义、多元主义还有虚无主义的时候,我发现你把它们的概念说的非常清楚。其实所有的质疑,你比如说我的那个朋友,他的问题
其实是在这三个概念之间发生了小小的shift ,我觉得他把概念移过去了。
刘擎:在哲学上特别麻烦。这三个概念不是没有关联的。但是说它其实是有界限的。谈到多样化的东西,刚才你谈到多元的不同的东西怎么样来能够共处,我觉得这里就涉及到我们要谈的启蒙的这样一个概念。这里你可以写一下你可以谈启蒙的问题,然后我们再来谈,什么叫做启蒙。
李宗陶:对,其实因为最近启蒙这个词又热起来了。就是我知道您对那个马克斯·韦伯研究的非常深。然后他的洞穴理论,然后包括他的非常著名的《学术作为一种置业》的讲话。
就是您觉得,就是中国应该是从五四以后,这个词已经开始贴到台面上来了。到现在为止,就是启蒙对于我们来说,到底给我们思想界见了什么东西。就是它有什么东西可以再复盘的?
刘擎:对,启蒙当然是一个大的话题。而且我觉得现在需要更新一种传统的理解。传统的理解就是说,启蒙意味着有蒙昧。有启蒙者,有一个正确的、文明的东西,有一个落后和愚昧的东西。那么这个构成了,特别是五四以来,很强的一个虚实结构。
就是说中国之所以落后,是由于我们太蒙昧了。我们没有接触到先进的文化。但是这150年的发展,整个学术界、知识界对这样一个看法,对这样一种启蒙的这样一种观念呢,有很大的质疑和挑战。
李宗陶:就是说启蒙这个观念本身也需要被启蒙?
刘擎:对,要重新反思。因为如果启蒙可以这样说,启蒙本身有复杂性,启蒙它在最原始的意义上,它是要扫除迷信、扫除蒙昧。它并不一定是特别反传统,甚至不是反宗教的。
现在我们对启蒙的研究都知道,好像以前说启蒙就是代表科学,科学反对宗教。你去看当时大多数的启蒙思想家,他们都是教徒。至少是自然神论者。他并不是无神论。
有几个人大概是无神论者,他们要反对对宗教的实践当中那种迷狂和迷信。这是启蒙的一个精神。也就是说他们要求一种反思的东西。这是一个启蒙的精神。
另外一种启蒙呢,就是对启蒙观点的理解呢,就是说好像有一点公式化了。教条主义了。所以有一个现成的好的东西。有一个落后的东西。我们把落后的东西去除,把好的东西带进来就好了。
但是现在问题世界的麻烦就在于,那个好的东西、那个先进的东西、那个文明的东西在哪里?是谁来说?这个东西产生了很大的质疑。也在变化中。
那么就回到你刚刚讲的马克斯·韦伯引用的那个柏拉图的洞穴寓言。我们这样来讲。柏拉图在理想国第七卷里面,他讲了一个洞穴寓言。
这个很多人都知道。就是说有一群人,从小生下来就是奴隶,被绑在这个洞穴里边。他们看到的世界,从生下来看到的世界,就是洞穴的那个底端的洞壁上面的倒影。
他们背后有人点着火把,他们认为这是唯一的世界,这就是现实,这就是真实。这是reality。然后其中有一个奴隶,不知道被谁,就把他的锁链和枷锁打开了。然后把他领着一步步往上走,走到了洞穴之外。
开始他的眼睛就完全是一下子被灼伤了一样。因为就像我们知道的不适应。他不适应这个太阳。而最后,他看到了阳光底下,这光天化日之下的真相。他才明白了自己在洞穴里边看到的是幻影。他现在看到的是真实。这就是柏拉图的那个洞穴寓言。
都说柏拉图洞穴寓言本身很复杂,有很多阐释。但是在一个最主导的流行的理解当中是这样,说我们在蒙昧当中是看不到真相的,是把幻影误以为真相。
而到了被启蒙之后的那个状态当中,我们是看到了真理。阳光代表知识、代表善、代表真理。阳光照耀下代表理性之光。照耀下的时候真相大白。我们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真理,真相和真理在英文里是一个词,就是 truth。
但这样一个模式,它会有这样一个问题,就是说,你走出了洞穴,你怎么知道,你看到的是真正的太阳底下的真相?你是不是会到了另外一个洞穴里呢?而施特劳斯有著名的所谓二级洞穴。
第二级洞穴的问题,这是对启蒙者提出很大的挑战。换到对中国的情景来说,中国那时候,比如说在晚清之后,有一个所谓中国近代的转型,是以西方为老师的。就觉得好像中国是洞穴,西方代表了文明和真理。
但是人家告诉说,西方是另外一个洞穴呢。那就变成这样一个很吊诡的对启蒙的难题放在这里。
那么我自己有一个对启蒙的看法。我认为启蒙,第一它不是终结,不是说我们就掌握了一个终极的真理。现在没有谁能掌握终极真理,或者说宣称掌握终极真理。真理在我的人,都是特别可疑的。
但是这并不意味我们走出洞穴是没有意义的。哪怕我们走到了另外的洞穴。我的意思是说,启蒙的第一步,是意识到自己的洞穴是一个洞穴。就是说什么是完全蒙昧的状态,是自己在洞穴当中不知道自己在洞穴当中,认为这就是整个世界。
但是如果我们走出了洞穴,我们哪怕走到了第二个洞穴,我们就会有了另外一个视野。是明白了自己洞穴的洞穴性。也就是说我们知道这不是唯一的理所当然的世界。
这可以谈的很具体。比如说以前我们觉得,孩子要成为一个好孩子必须要打的。中国人讲棍棒底下出孝子。所有好孩子都是通过严格的教育。
我们那一代人,大概小时候看过一个美剧叫做《成长的烦恼》。后来我美国去了之后,这个美剧在美国是完全不被重视的,是一个三流的戏剧。但当时对我们那一代青年产生了很大冲击。
为什么?因为在那个电视剧里,孩子是可以跟家长辩论的,而家长是要通过很长的耐心说服的教育。有的时候常常出现的是家长、老师会认错。说你这是对的。我们发现人家那个教育方式,就不用棍棒底下出孝子那种方式,也成功了。
我们不认为它那是绝对对的,但是认为 我们这种方式可能不是唯一的方式。这就是被启蒙。也就是说发现自己所处的处境的那种秩序、那种规则、那种价值的有限性、局限性、非唯一性,这是最大的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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