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四百年来读你》

 

 

 

问题1.您翻译莎翁14行诗集的初衷是什么？

 

这个其实是我的一个个人爱好。最早的时候是从一个微信的公众号里读到了莎士比亚的第73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的原诗意境特别好，而且优美深情。

 

我认为第七十三首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代表，特别适合我这个年龄的心境。它有一个心灵上的呼应。

 

第73首其实写的是要步入暮年的一个男人，对爱情的思索、感怀和回望。他爱上了一个比他岁数小很多的爱人。虽然他要步入暮年，但是他心中还有爱，还对爱情有真挚的向往。

 

我觉得这首诗于我心有戚戚焉。因为诗歌应该是对心灵的一个呼唤、一个感召，然后激起你对它的爱。后来我又是读完原诗，我就尝试自己译了一版。我译完这一版发在朋友圈，大家都挺喜欢的，觉得这个译诗挺好。

 

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其实在咱们国家是应该有十几个译本，大概十三五个，都是前辈的一些翻译家译的。最早的翻译家，像曹明伦教授、梁宗岱教授、梁实秋老师，他们都是一些翻译大家。但是他们都是从一个翻译的角度来译这个诗，而不是从诗歌的角度。

 

我这版更希望能够从诗歌的角度体现十四行诗的美。我在译完第73首以后，同学给我推荐又译了一个104首。104首也是一首特别美的诗，写的是对青春的一个回望，一个歌颂。

 

这首诗译完，我有这么一个想法。就是把十四行诗，从第一首开始看一遍，就是想知道十四行诗，大概是表达一个什么样的情怀。

 

因为，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因为我本科是学英文的，在英美文学欣赏这一块当年也读过十四行诗，但是岁数太轻了。年轻的时候读十四行诗，是没有感悟没有体验的。

 

因为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是必须经过一个岁月沉淀，然后你来读才能体会到他的心境，它的意境的美，它的字词的美。莎士比亚写十四行诗的时候，他包括了对生命、对爱情、对时间的一个非常深的感悟在里头。

 

他不像一些很肤浅的诗歌，因为莎士比亚本身是一个很伟大的剧作家。他在写这个诗的时候，把他自己的情怀融入到他的十四行诗里头去了。所以我在比较了大概是七八位大师的译作，这十几个版本，我看完以后觉得，跟原诗的意境表达和诗歌的表达上，还是有一些距离。

 

虽然从翻译角度来看应该都没问题了，就是说字面的意思都已经达到了。但是我们从诗歌和美学从怎么体现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美这个角度来说，我觉得我还能再做一些尝试。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有人跟我说，今年是莎士比亚冥诞400周年纪念日，出一个小诗集来纪念他也挺好的。所以才有了这样的一个想法。

 

 

问题2.您的译本的特点是什么？

 

因为我是一个女性的译者，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女性的译者不能说没有，也有，但是很少。那么男性呢，他从男性的角度来译情诗，我觉得可能就有一个在情怀表达的问题上不到位的地方。

 

因为情诗是要有情在里头的，那么咱们原来的翻译家，他们可能更多地注重于译出十四行的韵脚。因为我们知道十四行诗最早起源于意大利和法国交界处的一个小地方。

 

在意大利，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是最早的有代表性的诗，他的歌集大概有300首。他的主题为十四行诗以后的发展奠定了一个主题，就是十四行诗主题基本就是歌颂爱情，而且他的十四行诗是比较适合用音乐的形式来抒情的一种诗歌体。

 

在16世纪到英国以后，其实是通过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对十四行诗进行了一个改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等于对意大利的十四行诗做了很大的一个调整。

 

首先在韵律，在格式上有一个进一步的完善，而且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最大的特点，就是在思想深度上，虽然也讴歌爱情，但是更多的讴歌得是人性的真善美。

 

他是从很多角度，包罗万象，不仅仅是爱情，爱情是一个方面，其实很多时候，他强调了一个对爱情的忠贞。就是不管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对爱人的那种不离不弃的这样的一个表达。

 

他的真善美，更多的是体现人性的美。所以我觉得我的这版译诗，我更希望能够体现出他的这种情怀，而不是单纯地去保留十四行诗的韵。

 

因为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在英国诗歌史上是有很高地位的。最早时候在朋友间流传，大家说它是甜美的十四行。那么这个甜美的十四行到中文语境来里头，你怎么去表达它这个甜美，怎么去表达它这个美丽的诗意？

 

你打破英文的思维，你用中文，用你的母语把你的读者群带到一个诗意的环境中去。你不仅仅是一个翻译家，更要是一个能够进行诗歌创作的人，你才能创造出诗意的环境。

 

因为过去一些翻译界的译法，他们更多地强调十四行诗是有很严谨的格律。你要遵守、保留这个格律。但是我觉得在诗歌翻译上，更重要的是要保留怎么在目标语言中体现原诗的语言美和它的意境。你应该把它的意境完全地译出来，因为诗歌的意境是很难翻译的。

 

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说，诗歌是不能翻译的。为什么说诗歌不能翻译？因为诗歌在翻译的过程中，你会丢掉它的意境，意境不是用语言来表达的，它是存在于你的字词中的一种你对它的领悟。那么存在于字词中的东西，其实是不能译的。

 

因为你要译的话，字面上没有，那么有时候你译了字面，你把意境给丢了。不要过分地拘泥于它的字面，而要体现出他的诗歌的意境，关键是要把神韵给译出来。

 

 

问题3.翻译中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它的最大的挑战其实就是它的暗喻的一些翻译，暗喻的这些翻译是非常难的，因为你首先得懂他的情怀，他的意思在哪里。

 

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中，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他用了非常多的隐喻。因为他表达的情怀是比较隐秘的。他总共150多首的十四行诗，有120多首是献给一位同性的男子的。不说它是不是爱情，他表达了一种比较倾慕的心情。

 

这种情怀在当时那个社会可能是不被允许的，所以他用很多的隐喻来表达自己的这种倾慕。那么他说，他可能说的是一，其实想说的是二三，他不会说我说一就是一。那么我们怎么通过字面来表达的时候，把他要说的二和三表达出来，这就是一个比较难的问题。

 

十四行译诗有很多版本，那么十几个版本读下来经常就有一个感觉，这个感觉就是词不达意，或者是不知所云的感觉，因为你光译了它隐喻的字面。他说的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你读下来你就觉得十四行诗并不像在国外的文坛上评论的有如何伟大，如何经典，如何具有传世的价值。其实不是这样。

 

十四行诗在英语世界中是流传了400年的，在英语世界中是一个经典。为什么它译成汉语以后失去了它的这种璀璨的光华？其实就是我们在译的时候出问题了，没有把它的神韵、它的精髓译出来。

 

我们可以举个例子，我们就说莎士比亚第73首。第73首就是我译的第一首十四行诗。我的译有一段是这样的：“我的人生，依稀星火闪闪。青春已逝，余烬犹温未凉。冥床寒寂，终将为我所往。激情耗尽，此身虽逝无憾”。

 

这里就表达了，他的人生已经到了暮年，虽然说青春不再，但是他还是有激情，还是向往爱情的。即使说现在就离世的话，也是没有什么遗憾的。

 

那么十四行诗一个难点就是把神韵给译出来。更有一个是它是一个半古的英文。所以，我觉得对现代诗歌翻译十四行诗是一个挑战，首先在语言上它有难度。

 

那么在诗歌的翻译上，他不是特别直白。不像我们说《飞鸟集》，基本上懂得点英文的人，看完就知道诗歌在说什么。十四行诗你读它的英文，你可能都读不懂它到底在说什么，那么译的话是更难了。

 

我们现代的诗人，几乎是没有再重新译过，没有人再重新挑战他的译本了。但是我觉得这其实是挺遗憾的。我之所以尝试，首先因为我喜欢他。

 

我读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我觉得他对我有个呼应，对我有个心灵上的呼应，我读懂了他。莎士比亚他本身就说过，他说我的诗歌是留给未来的眼睛的。

 

因为在他写这个诗的时候，当时很多人是不读他的诗歌，没有流传开去，然后大家可能也读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因为他的情怀的表达太隐蔽了。那么他说我这个诗歌留给未来的眼睛，总会有人读懂我的诗。

 

20多年前我读他的诗，我也读不懂，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那么我现在，因为有了这样的经历，有了一些跟他很相似的心情的体验，我能读懂他，我也能把他的诗歌用中文表达出来。

 

我觉得这样的一个尝试能够带给中国的读者，在诗歌上一哥精神上的享受，也弥补了我们十四行诗诗歌翻译史上一个小小的空白，应该说还是有些益处的。

 

 

问题4.有其他人的译本可以对比阅读么？

 

十四行诗的译本我读过的，我觉得如果说完全照字面译得比较好的，直译比较好的，就是曹明伦老师。另外，我觉得译得比较好的可能是辜正坤老师。辜正坤老师有一些比较好的表达，就是有一些在表达上更接近诗意的东西。

 

莎士比亚首先是一个非常伟大的剧作家，他的思想就比一般的诗人有深度了。所以他写的诗的深度，也是有一个厚度在里头的，不是说那种特别肤浅的诗歌。十四行诗你读两句，你有时候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往往是最后两句点题。

 

他的最后两句你要读好了，你能读出他的意思。但是他最后两句的点题，有的时候又特别深奥，他等于是特别委婉地来表达他的意思，就不像我们说我喜欢你。像这个73首，“愿君知我，情深深逾燕婉”，他是一个特别委婉地方式来表达他的爱情。

 

 

问题5.莎翁14行诗的现实意义是什么？

 

最近几年，可能读诗又有一些复兴了。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是一个经典，它是400年的经典。之所以400年以后我们还能再读它，说明它是有经典的价值的。

 

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其实歌颂的主题不仅仅是爱情。他写诗的目的，是要抒发他的情怀。他在剧本里头表达不出来的一些东西可以借诗歌来抒情，抒发他对人生的感怀，对命运、人生中生命、爱情、时间的流逝的一个感悟。

 

英国诗人华兹华斯就说，莎士比亚在他的十四行诗中是真正敞开了自己的心扉。我们知道，要是真正自己去写诗的话，你不可能像写剧本一样写别人的事，你肯定是抒自己的情在里头。

 

诗歌，尤其是经典的诗歌在美的意象上，有一个非常好的表达。但是西方经典诗歌，你要读到好的译诗的话，对你的情怀有一个非常好的陶冶。你不管从事什么工作的，其实你都有一个精神上的需要，对美的向往、对美的追求，诗歌文字是可以让你很快地接近美的。

 

不像我想去哪旅游，那么远，它是个美景，但是你得有钱，你得有时间你才能去。那么读诗，你买一本书读几句，你就能领悟到文字带给你的这种愉悦的体验。

 

 

问题6.如何评价莎翁的诗和剧作的特点？，

 

莎士比亚是世界文坛的一个巨匠，至今为止几乎没有人可以超越他，因为他写的是人生百态，他其实包罗万象的。

 

莎士比亚的剧作可能是更接近于日常，他里头会有一些更接近于日常生活里的低俗平庸，一些丑陋的东西。语言上也是，他尽量用生活语言来表现这些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悲喜离合。

 

但是他在他的十四行诗里头，他有人的这种怜悯宽容的情怀。他的十四行诗150多首，自始至终都体现他对美不懈地追求。他歌颂他的爱人用了大概100多种方式，他不同的方式来歌颂爱人的美，而且他是在诗歌里表达出，诗歌是永恒的，爱人的美貌在他的诗歌里也可以得到永恒传世。

 

所以我们为什么说诗歌有魅力。诗歌的魅力就在于它能把这个美保持下来，让这个美流传下来。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第18首，是一首非常有名的传世的诗作。他最后两句是 “只要人世上有烟火，双眸上能凝望，我的诗句将流传，你亦将永芳”。

 

我的诗句将流传，因为我的诗写得好，我的诗句是可以传世的，而你在我的诗里，我是用我的诗来讴歌你，你的美貌也是永芳的。所以他是借爱人的美貌在他的诗歌里得到传世，诗歌成为一个美的载体。

 

他的十四行诗，自始至终他都是对美进行了倾力的讴歌。所以我读他的原诗就感觉到，他是一个激情澎湃的诗人，就是满心都是爱恋，而且特别赤诚炙热，英文说ardent。

 

他有非常炙热情怀，而且他又特别包容。所以他对爱人的背叛始终是一个包容的态度。所以我读他的诗就特别感动。他不像现在这个社会特别浮躁，你背叛了我我就抛弃你。他不是这样的。他是你背叛了我，我还要原谅你。其实这体现了西方跟咱们价值观有别的地方。

 

他表达即使爱人犯错了，我也要原谅她包容她。但我们的爱情是“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你有了二心，我一定要跟你道别的。其实就是东西方文化对爱情不同的理解。

 

所以，有时候我们读西方的一些经典的诗歌，其实更多的是接受它那些人文的思想，它的这些包容怜悯，其实是挺有意义的。

 

但是你要细读，你不细读可能没有一个比较。所以我觉得十四行诗的意义，它不仅仅只是一个诗歌，它其实在人文情怀，在思想深度上，对我们思想是有很多启蒙意义。

 

 

问题7.你的译本如何同时照顾中西文字特点？

 

我的这版译诗可能有比较强的个人的标志性在里头。因为我的译诗会更多地用中文的偏古典的一些用词来译莎士比亚的诗作。因为莎士比亚的诗作也是偏古代那个时候，所以我更希望用更古典一些的中文来表达他诗作的情怀。

 

莎士比亚的情怀不是说特别直白的，他是委婉的。用现代语言来体现他的委婉，可能都不会特别的到位，那么有一些古典的用辞用在他的诗歌的翻译中会比较好。

 

而且我的这版译诗是完全学院派的那种保留十四行诗的韵脚、押韵韵律给完全地摒弃了。因为我觉得你保留它的韵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因为它的韵只适合在英文的十四行诗里头用。

 

英文的十四行读出来，为什么用那种韵呢？它适合在那个语言读出来，有一种歌的感觉。你保留了那个韵脚，在中文里头你读出来，就完全没有那个诗的味道了，你保留反而出现了没有诗歌的感觉了。

 

但是我希望我这版能够体现中文诗歌那种古典的韵律，你读出来我这个诗歌强调押中文的韵，这样读来就有一个回味，有一个韵律的感觉，诗歌绕梁的感觉在里头。

 

 

问题8.对您译作的读者有什么寄语？

 

我这一版书的读者我觉得应该是老中青都很适合读的。我记得我这个读诗会结束以后，我当年的老师来参加，然后他还特别打电话来跟我说这个字的译法。比如说第18首，他就问我，你为什么要把“可否将你比作盛夏”中用盛夏呢？因为它在英文原作里就是summer。

 

他说大家所有的译本都是我是否可以把你比喻成夏天。但是我译出来，为什么就是“可否将你比作盛夏”？我们从中文诗歌角度来看，盛夏这个感觉是什么样的？英伦的盛夏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那么盛夏已经特别美了，“可否将你比作盛夏，但它怎及你可爱温婉”。

 

盛夏那么美，但是你比盛夏更美，那么诗歌的意境，它就从这两个字中出来了。我这版诗歌还是希望大家能喜欢，因为它读出来非常有诗歌的感觉，对情怀情操的陶冶，至少说让你觉得文字的美在那里。

 

我们的生活我觉得，除了房子车子，还是需要一点比较摸不到的美的意境在里头，生活才会脱离太物质的现实，就应该是精神上的一种愉悦、一种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