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的逻辑》（二）

 

 

 

理解市场必须理解企业家，如果你不理解企业家等于就不理解市场。企业家一定是要意识到那些没有的，数据不能告诉我们的东西。尽管我们市场当中的人很多，但是真正使得市场活起来的，真正使得我们创新资源配置、得到效果的是企业家精神。就是那样一种对未来具有更好的判断能力，并且敢于冒险的人，他们的决策在影响我们好多人的生活，也影响整个经济

 

 

周阳：张老师，我们再回到这两本书。您的这本《市场的逻辑》，我前几天也是认真的读了一遍。其中谈到了很多改革开放以来，20世纪70年代末至今的――这本书是2011年左右出的――三十多年来经济改革摸索的过程。请问您能否简单介绍一下我们国家这三四十年来的市场化改革的历程呢？

 

张维迎：市场化改革最简单的就是说怎么给每个人更多的自由。从农村开始，农村原来是集体化的人民公社。每个农民是没有自由的，土地也不归他，生产工具也不归他。那首先，包产到户，就是把这个土地划分给农户。尽管是一个合同，但是在农户在相当的种植期内，他是有一个预期。比如一开始是承包1年，后来5年，后来一下子30年。而时间越长越有了产权，如果永久承包，就是完整意义上的产权。

 

有了这个以后，农民生产的东西多了，他就可以过得富有，或者自己吃饱了还可以卖东西。卖出去，拿来钱可以买其他东西，所以他的积极性就调动起来。所以中国在计划经济下粮食短缺，全是配给制，农民，种粮食的人都吃不饱饭的。后来到了1984年的时候，又出现了所谓的粮食过剩。其实没有增加什么其他的东西，就是人的积极性起来了。

 

然后是城市。城市首先有个体户，但是不让有私人企业。后来有了私人企业，再后来国有企业也被允许有一定的自主权，对企业的利益、职工的利益做一些界定。大家积极性调动起来了，这个我觉得是最主要的。

 

再还有很重要一点，就是开放。开放以后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和国际之间可以按市场的规则进行贸易、合作，我们出口、我们进口。而且外国的企业可以来中国办企业，生产中国人需要的东西。也可以用中国的劳动力生产出外国需要的东西。在外国生产的话，成本可能更高。这样整个的资源或者每个人的智慧、才能得到更充分的发挥。我觉得这是我们这几十年改革取得成就最根本的东西。但是，它具体的表现就是被原来的一系列的管制，计划体制形成的那种僵化的管理方式要废除掉。

 

然后是价格。原来的价格都是由政府来决定，一些东西卖多少钱，全是国家物价局或者地方物价局定的。后来实行价格自由化，实行双轨制的道路。

 

实际上不是一下子都放开。一下子都放开涉及到比如收入分配，也带来更多的震动。所以中国采取边际上一步一步放开，把原来的计划先固定下来，然后超计划的可以按市场的交易。比如一个企业，生产钢铁的，我生产300万吨计划的，那超过300万吨，我可以按市场价格去卖。那这样的话，计划内的又完成任务，计划外的其实给他很强的刺激，因为计划外的价格比计划内的高出一倍来。这样的话，各种东西的供应都会增加。

 

周阳：归根结底还是说，我们把它放开，给咱们老百姓经济上的自由，通过激励的机制让他们自发的行动。老师，您这本书成书是2010年，然后我看很多文章都是在2007年、2008年左右。到现在又是一个七、八年过去了，当时的次贷危机， 2007、2008的时候，咱们中国的经济发展的还是可以的，不像美国那样经历了大面积的经济危机。但是，我看您书上也提到，从奥地利学派经济学的角度，咱们对商业周期的看法，包括它是怎么渡过的，可能会有不一样的解读。您能够给我们简单介绍一下吗？

 

张维迎：因为我们现在经济学教科书里边学的商业周期理论，实际上就是凯恩斯主义宏观经济学。凯恩斯主义宏观经济学简单的说，它将经济波动解释为总需求的波动。而总需求的波动依赖于人的一些心理因素，依赖一些动物精神。比如大家普遍悲观了，那么大家不消费、不投资，结果经济就下来了；如果大家普遍乐观了，这时候消费多了，投资也多，经济就上去了。给定这些因素以后，凯恩斯主义认为在经济萧条的时候，政府就可以刺激它，刺激的一个办法就是通过多花钱，或者政府多消费，然后集体拉回去。在我看来这个是完全错误的。

 

注意我们要特别强调的是，理解市场必须理解企业家，如果你不理解企业家等于就不理解市场。尽管我们市场当中的人很多，但是真正使得市场活起来的，真正使得我们创新资源配置、得到效果的是什么？是企业家精神。就是那样一种对未来具有更好的判断能力，并且敢于冒险的人，他们的决策在影响我们好多人的生活，也影响整个经济。

 

企业家在决策的时候，他是基于对未来的判断，那么他需要一些信号。价格是一个信号，利率等等是一个信号。但是企业家的判断一定要超出这个，特别是创新的决策。因为你要生产现在没有的东西，还没价格，那就要依赖猜，肯定要判断。政府这些政策它会误导企业家。比如，如果是正常的市场的利率低了，那意味着资源就要从，按奥地利学派说就是从消费领域转向生产领域，就会使得生产链条延长，就有更多的机械、中间产品的生产会增加。这是正常的，这本身不会带来危机。

 

但是，如果政府人为的压低利率，那企业家在决策的时候，他是很难分清楚是真实的利率和名义利率的。如果名义利率低了以后，很多企业家就误以为储蓄增加了，真实的利率降低了，他就会大量的投资。结果后来发现是一个错误。很多投资以后东西卖不出去，好多工程还没有建成的时候就下马，等等，所以就带来了危机。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像哈耶克发展的这个商业周期理论对经济的解释比凯恩斯主义要强得多。

 

他看到经济波动是免不了的。如果我们人为地想避免这个经济波动，实际上是带来更大的波动。所谓的你飞得越高，跌得越重。哈耶克另外一个比喻说，政府用货币政策来调节经济，类似去抓老虎的尾巴。抓住老虎尾巴你想象一下，一种情况你放开，那老虎过来把你吃了；另一种情况你就追着老虎跑，跟老虎兜圈子，最后累死你。

 

我想无论是我的这本书还是辛普森教授的那本书，其实我们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吸纳了奥地利学派的这些理论，这样我们才对市场有一个正确的理解。因为在一般的经济学里边没有企业家，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事情。企业家如此重要，你跟任何一个现实中的人谈一下，他都会感觉到这一点。但我们经济学没有企业家，经济学为什么没有企业家？又回到我前面讲到的，因为经济学分了好多假设，这些假设就把企业家假设掉了。比方说经济学家，首先我们假设，如果信息是完全的，如果说未来是确定的，我们就不需要去假设。

 

我们之所以要决策，某种意义上来讲就是因为信息不完全、未来不确定，所以我们需要判断。那按照我们一般的经济学理论，计算一个资源的最优配制，在最简单的经济学模型里边，需要多少劳动、需要多少资本？然后产生多少、价格定在什么地方？你算一下，如果你考试的话，所有的学生，如果你答案是对的话一定是一样的。如果说两个人的答案不一样，那至少有一个人错了，当然也可能两个人都错了。但现实的决策不是这样，现实的决策体现出来一个判断，可能100个人，那99个人说的都是错的，那1个人反倒是对的。

 

同样的情况不同的人判断不一样，我们事先没有办法告诉哪一个是正确，哪一个错误。因为企业家决策，他依赖于对未来的一种敏感性。所以有一种说法我们叫愿景，他要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那这些东西在现有的数据里是没有的，我们没有办法按照现有的数据推出一个企业家应该做什么。即使我们现在有了大数据，仍然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事实上，现在有了互联网，创造了大量的数据，Big data。但是，这些对企业家来讲都是不重要的。不是说这些东西没有意义，而是说区分于企业家和普通的管理人重要区别在哪？普通人我们就是按照现有的数据，算出一个结果来。企业家一定是要意识到那些没有的，数据不能告诉我们的东西。

 

因为未来有不确定性，而且这种不确定是内生的。不确定性有好多，比如技术本身不确定。当企业家做这件事情，技术上是不是可行？事先好多是不知道的。100多年前，在莱特兄弟发明飞机的时候，就说这个比空气重的东西能不能飘在空气上边，这是不确定的。然后，你这个问题解决掉，还有不确定，就是说市场是不是接受它。技术上，我可以把一个东西飞到上面去，但是消费者喜欢不喜欢？他可能觉得不安全，或者成本太高，他可能不接受。这里边形成一系列未来的改进。如果莱特兄弟发明了飞机，飞机就停留在单纯的一个水平，不会有航空业的。

 

哈耶克说，你现在做的一个决策，它的价格如何？依赖于未来其余层次的决策，而这个其余层次决策现在看来跟你没什么关系的。再比方说，晶体管出现了，晶体管的价值在什么地方？这依赖于另外的企业家去开发它，好比有企业家把晶体管用来做一个袖珍收音机，那就使晶体管找到了新的用途。这依赖于一系列的不确定性，这些是所有现有的数据没法告诉你的。如果数据就能告诉我们做什么决策的话，这就意味着不需要企业家。也意味着什么？计划经济也可以行得通。事实上不是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