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兰的晚词体现了他高度自觉的文学史意识,他真的进入了阿多诺所说的晚期风格。晚期风格并不在于时间,在中年时间可能就出现了晚期风格,或者晚年你又回到青春风格。晚期风格是一种自我颠覆,重新对到达的圆满不满意,不是和谐而是不协调,是自我颠覆,是更高更深刻的质疑。
为什么翻译策兰呢?
你进入策兰的诗之后,你就发现你自己的命运就发生了,有时候你自己的伤口被撕裂了。它就在你的身体里面,它既是策兰,也是你自己的伤口被撕裂了。策兰我们都知道他是犹太人,幸存者,流亡者,一生带着创伤生活,他的父母都死于纳粹集中营,母亲被枪杀在集中营里面,忍受这个创伤写作。我想都没想,感觉我就必须把它翻译出来,必须去翻译它,这就是命运,这就是召唤,我只能听从这种召唤,没有别的,所以这个翻译对我来说不仅仅是听从生命的召唤,翻译本身也包含了我对生命本身的一种辨认。
翻译策兰的时候我自己的伤口也被撕裂了,我们都有这种经历。茨维塔耶娃讲,所有诗人都是犹太人。我的具体情景更是如此,文革期间,因为我父母出身地主,我连红小兵都入不上,从小深感屈辱。后来大一点入团也入不上,高中差点没上成。在那个年代为什么爱好文学?因为那个时代除了文学,没有任何其他的安慰。所以一读策兰我马上知道我们从小就是小犹太人。在他这里,翻译是一种辨认,就藏在诗歌之中,你自己的命运发生了,显现出来,你自己的创伤被撕裂,你自己的未来都展现在你的面前,所以这个也是一种自我的辨认,到最后,策兰就是你的另一个。
我写过多篇关于策兰的文章,那么这一篇主要是根据我在尤伦斯的一个讲座讲稿整理的,尤伦斯请我和多多去谈策兰,那我就找了三个方面来谈,创伤经验,晚期风格还有语言的异乡。
策兰他让我高度认同的一点事,他一生忠实于他的创伤,而且喂养他的创伤,最终他的创伤生出了翅膀。后来我也专门有一篇文章叫《创伤之飞翔》,后来策兰在塞纳河米拉波桥上跳河自杀。我的《创伤之飞翔》,不是实际动作,是他整个诗最后显现了这样一种生命的姿势,做一个诗人,你要永远忠实你的创伤。我们这一代人,文革期间是一个创伤般的经历, 80年的末期,又是一个创伤性的东西,我们可以说是创伤的一代,而且这不是一时的历史事件,这是个终生命运般的,所以我要求我自己忠实于我的创伤。策兰对我是一个激励,他不单是给你提供这样一种榜样,一种更高的尺度。后来翻译茨维塔耶娃,她其中一句诗受到震动,她有一组诗叫《书桌》,她在巴黎期间写的,非常悲惨的时期,但她一直忠实于她的诗歌。她在流亡捷克期间吃的肉是马肉,出门见客人要借件衣服。到巴黎同样贫穷悲惨,但从来没有放弃写作,她在巴黎期间写的一组诗叫《书桌》,其中有一句我翻译到那儿真是受震动,她说,“你甚至用我的血来检验所有我用墨水写下的诗行”,她称之为良心的审视。所以我说我们要忠实于创伤经验,实际上也是在这样一种尺度之下,策兰、茨维塔耶娃这样的诗人对我的激励。
另外一点,晚期风格,这实际上很多中国诗人都注意到了。策兰的晚期风格叫晚词,因为策兰有个特点,他经常是他自造词,词汇对他像兜里零钱,根本就不够用了,他制造了很多词,德语给他提供这个便利。把两个德语词这么拼到一块,一般的德国读者都可以懂他的意思,虽然词典上没有这个词。所以在策兰研究领域专门有个词,叫策兰式的合成物,或者叫复合物。其中一个词儿就叫“晚词”,他把德语中的晚和词语的词拼在一起,我翻译成晚词,就像他最有名的诗《死亡赋格》,把德语的死亡还有赋格拼在一起,你不能翻译叫死亡的赋格,因为它中间没有这个“的”,没有这个逻辑关系,就是死亡赋格。最初碰到他一句诗,如果按照字面的意义就是“在晚词里面是阅读的站台”,我翻译成“阅读之站台:在晚词里”,这样更有力,更醒目。
那么后来我就意识到,策兰这样造词体现了他高度自觉的文学史意识,在一个更广阔的文学时空中,来确定他自己写作的位置,比如说相对于里尔克,他是一个晚词,相对于德语文学传统相对于荷尔德林,他是一个晚词,那么在奥斯维辛之后的写作,他更是一种晚词的写作,所以他的晚词就是他的晚期风格,都是体现了高度自觉的文学史意识,另外他真的进入了阿多诺所说的晚期风格。晚期风格并不在于时间,你活到老自然就晚期风格了,不是这样的,甚至你在中年时间可能就出现了晚期风格,或者晚年你又回到青春风格。晚期风格在萨义德看来是带有颠覆性,是一种自我颠覆,重新对到达的圆满不满意,不是和谐而是不协调,是自我颠覆,是更高更深刻的质疑,不是成熟,不是甜美,而是满嘴苦涩,等等他给晚期风格的定义。
策兰就是这样,他在《死亡赋格》之后很快成名了,但他根本不满足于这种成名,几乎是重新开始他的后期。策兰为什么吸引了我?抓住了我?就两点,他不单是奥斯维辛的见证人,哀悼者,他做一个事情太让我服气了,就是他那种毫不妥协的艺术的彻底性,他变化得让人认不出来了,但又是一个更深刻的策兰,呈现出来了,所以策兰的晚期风格对我也是一个很深的激励。
第三点语言的异乡,对我也非常有激励。比如我2013年去了爱荷华国际写作项目,去了有时差,晚上根本睡不着,凌晨你听到各种鸟叫,不仅你到爱荷华是一个陌生语言世界,不仅是如此,尤其你刚从中国去那儿,昨天还是一个汉语世界,今天完全英语,那些鸟你也不知道什么鸟,鸟的语言是一种很陌生的语言,在清晨,我完全进入一个语言的异乡。我写了一首诗就出现在这个时候――《语言的异乡》,在一个让你流泪的,语言的异乡醒来。
这两天其实我又读到了我《语言的异乡》早都用到的这个概念,但前两天我又读到一个美国诗人罗伯特•克利的一句话,他说我们在语言中沉睡,除非语言用它的陌生性唤醒我们。这是翻译的重要意义,它给我们带来的语言的陌生性,对我们中国诗人是一个唤醒。我的翻译好多是研究这个,更具有诗学意义。你看包括策兰,我一定要保持他的异质性,陌生感,只有这样才能刺痛和唤醒我们,绝对不会让它变得非常通俗,庸俗或是流畅。那么策兰的晚年恰恰如此,朝向了一个语言的异乡,但他是德语诗人,他不得不用德语写作,他一生下来就用德语,但德语又是一个枪杀他母亲的刽子手用的语言,他非常矛盾痛苦受折磨。他又去请教了马丁・布伯,他询问他是否应该用德语写作,马丁・布伯讲你应该。但是他后来还要摆脱德国语言文化的传统,要朝向一个语言的异乡。最后就很明显这个趋势,他对西方文化绝望了,因为西方文化就是一个同一性的文化,这个同一性就建立在对差异性的抹杀上,甚至肉体消灭,奥斯维辛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同一性对差异性的扼杀。或者为什么说,“在人类之外,依然有歌被唱”,这是策兰的名句,人们都不理解,为什么叫“人类之外”,为什么策兰偏偏使用无人,nobody无人为什么,这个概念,他就要穿透西方人文主义的传统,朝向这样一个语言的异乡,朝向“无人”。
另外,他不仅是诗学上的,他更是具体词汇上的,语言上的,他都不用过去德语一些德语诗人常用的文学辞藻,他用的大量的地质学的,天文学的,医学的,神经学的,植物学的,矿物学的,晶体学的,等等这些词语,重新构建了他的修辞基础。我再举个例子,他把乌鸦和天鹅拼在一起,我觉得很怪,后来我马上意识到了,太好了,我把它翻译成“乌鸦之天鹅”,加了我们的一个文言虚词“之”,乌鸦之天鹅,这个绝对不是卖弄,不是玩词语。策兰语言的探索,无不出自他内在的要求,有内在的要求他才去做,或者他能做的恰好合乎了内在的要求,不像一些后现代一些诗人,学得那么皮毛,乌鸦之天鹅,他就靠这种构成来颠覆人们惯常的思维方式。这种不同概念的东西都固定了,人们一想到乌鸦,马上这种概念认知就出现了,但是策兰就颠覆这种东西,乌鸦之天鹅,通过语言的实验,他几乎都创造了一种新的生物了,真的让我对策兰刮目相看,很厉害。所以你看他晚中后期的诗,大量朝向这个语言的异乡,这个对于我作为一个诗人,还有对很多中国诗人,都是一个很大的激励,因为后来你可能看到我的一些诗中,可能有时候颠覆这个词语的词性,让它陌生化,也有了,以前我注意的不够,后来会越来越更多的,更多的,虽然我不是有意识的在玩儿,但是它会有。这是策兰,说到这个榜样的三点,创伤经验,晚期风格,语言的异乡,起码策兰给我三点这样深深的影响和激励。
塔可夫斯基的树
在哥特兰
我们寻找着一棵树
一棵在大师的最后一部电影中
出现的树
一棵枯死而又奇迹般
复活的树
我们去过无数的海滩
成片的松林在风中起伏
但不是那棵树
在这岛上
要找到一棵孤单的树真难啊
问当地人,当地人说
孤单的树在海边很难存活
一棵孤单的树,也许只存在于
那个倔犟的俄国人的想象里
一棵孤单的树
连它的影子也会背弃它
除非有一个孩子每天提着一桶
比他本身还要重的水来
除非它生根于
泪水的播种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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