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谟的政治哲学》（上）

 

以英美为主导的现代社会是如何发育成长的？它的思想观念又是如何从传统的社会中生长出来？如何给这个社会提供一套有关好的、坏的，正义的与不正义观念，甚至在此基础上，形成一系列经济制度、政治制度、法律制度和社会制度的正当性。

 

 

非常高兴今天能够来到读书人和大家朋友们谈一下书、人、社会、知识这些相关联的问题。我觉得读书人开辟这样一个平台，把我们知识人、学者请过来，和诸位一起分享我们为什么写书，为什么要把一些知识通过书这种方式传播给社会，而且谈一下自己对于所研究领域的一些认识、看法，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意义和值得点赞的事情。

 

大家知道，在中国的社会过程中，知识是一种力量，但是如何把知识的力量非常有效地变成一种公共的知识，变成一个社会的知识，变成一个具有着一定思想内涵的知识传播开来，这个还是需要一番工作的。按照过去传统的理解，这种知识主要是在大学课堂里进行，而往往由于现在的大学是一种分科体系非常严格的大学体制，所以使得知识往往非常专业并且相互之间有分割。

 

比如社会科学方面，经济学就是经济学，与经济学不同的社会学、政治学、法学、国际关系这些方面的知识，可能经济学未必有这方面的课程。同样在法学院领域中，可能只是学一些专门的法学方面的知识，比如民法、商法，但是它对经济、对社会、对人文，实际上也并没有相关的课程体系加以支撑。

 

再说社会科学和科学或者理工这方面，隔阂就更大了，但是我们知道一个社会它有些知识是复合的知识，是公共的知识，是多种学科所共同分享的一些基本的知识，而这些知识到底如何形成，如何传播，如何扩展，这是一个新的问题。

 

而社会或者我们广大的读者，又非常迫切需要这样的一种知识，所以我觉得读书人现在利用当今可以说是非常发达的，已经完备的新的互联网高科技的这样一种传播和制作方式，企图传播一种新的思想观念、新的价值观念、新的知识的创新观念，以及还有一些社会的、公共层面的，涉及到政治、经济、法律、历史这方面的一些知识，把它们叠合在一起，提供这样一个平台，请一系列的学者来谈一下，我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我也是非常荣幸受到他们的邀请，就我涉及的一些领域给大家来分享这方面的一些知识、一些观念、一些思想。这是我的一个开场白。

 

就我自己来说，可以说从事人文科学、社会科学这方面的研究，说起来也有三十年了。在自己的研究过程中，我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一系列思想观念，甚至某种意义上来说形成一定的学说。这些东西如何有效地利用这个平台和诸位朋友能够介绍和分享一些，我认为值得和大家交流和沟通的一些知识，大家都同时作为读书人，爱好书、爱好知识的这批朋友，大家在一起共享一些心得，我提供一些自己的体会，和大家分享，我觉得对我来说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也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在此，我想集中地和大家谈两个我觉得非常重要，但是又不完全只是纯粹的学术性和专业性这方面的知识。说到这两个方面，我想大体上是以我的两本书，曾经出版和发表的两本书为一个话头，把这个话题展开。

 

一本书是十年前，我在北京大学出版社曾经出版的一本《休谟的政治哲学》，我觉得这本《休谟的政治哲学》，说起来政治哲学可能有点深奥，或者说休谟大家也未必完全了解，但是我通过和大家来谈谈这本书，以及这本书所涉及的一些问题，和背后的一些故事。我觉得大家跟我一起，能够了解真正的现代社会，尤其是现代以英美为主导的这样一个现代社会，它是如何发育成长的，它的思想观念是如何从传统的社会中生长出来的，如何给这个社会提供一套有关好的、坏的，正义的与不正义的这些观念，甚至在此基础上，所形成的一系列的经济制度、政治制度、法律制度和社会制度的正当性，就是说一些制度它之所以具有合法性、正当性的依据，涉及到这些问题。

 

我对我这本书还是有所心得，我也愿意通过这本书给大家谈一下西方从15世纪到20世纪，近几百年来的演变过程中，它是怎么形成的，而且这个对于我们中国来说，也是有着密切的关系，因为西方在这个历史阶段，完成了西方的古今之变。西方从传统的一个旧制度，或者传统的古典社会，到西方如何变成现代一个现代的工商社会、法制社会、民主和宪政社会，怎么演变过来的，演变过来背后的机理，背后的思想基础，背后的法理支撑这些问题，我觉得这本书可以提出一个说明，而且它集中体现在英美占主导的这样一个西方世界，而不是欧陆占主导的这样一个西方世界。

 

对中国来说，我们也处在传统的社会到一个现代社会的转变，所谓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个变局从鸦片战争1840年开始，一直到今天在我看来170多年过去了，我们也还没有完成这个过程。我们需要一些借鉴，他国经验的借鉴，这种借鉴我倒觉得这本书是可以谈谈的，和大家分享的。

 

另外一本书是涉及到了宪法学以及中国近百年历史过程中，中华民国，大家都知道中华民国当时是作为亚洲第一个共和国，从一个传统的帝制国家转变为共和国这么一个形成过程。这个形成过程到底如何形成的？如何这样一个共和国是如何构建起来的？在五年前，我写了另外一本书，题目叫做《立宪时刻：论<清帝逊位诏书>》。所以我也想通过那本书来谈一下我们中国的历史，尤其是近百年的历史，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当然我这个历史偏重的是一个政治国家，一个现代共和国它的演变过程中的一些法学或者宪法学意义上的历史。而不是一谈到历史，或者近代中国史，也有可能很多人可以从文化上来谈，从社会上来谈，从经济上来谈，甚至从战争角度来谈。我重点谈的还是一个宪制史，或者叫做宪政史，或者叫做一个现代国家之所以形成的一个宪法史，这个就涉及到一些宪法学的知识，涉及到一些近代历史的知识。

 

我想这一次到读书人这样一个平台，主要是给大家分享以我两本书，可以说作为一个背景来探讨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西方的启蒙思想，或者西方英美社会这样一个现代国家，现代社会之所以形成的它的思想基础这样一个主题，这个是以《休谟的政治哲学》作为话头谈。第二个谈中国近百年的历史中，一个现代中国是如何形成的，它的形成所依据的宪法的基础。因为我们知道一个国家的形成是需要宪法的，没有宪法不是一个现代国家。现代国家是要以宪建国，这么一个宪法的基础，是如何在百年前，我们中华民国是怎么构成的？未来这一百年的曲折历程是怎么演变的？是第二个话题。

 

这一部分说完之后，我现在就集中谈一下《休谟的政治哲学》以及它隐含着的我刚才说的西方历史的故事，或者这两个主题，一个叫西方的故事，一个叫中国的故事，或者一个叫现代西方的故事，一个叫现代中国的故事，当然我用现代modern这个词，不是指当代，它也不是古典，它是有一定的学术上的界定。在西方来说，就是一个15世纪之后到19世纪这样一个对应。或者更确切地说叫Early Modern，就是早期现代，或者叫做现代早期，重点的是在17、18这两个世纪，形成了西方现代社会最重大的一系列内容的孕育和培育生长确立的关键时期。我这本书所涉及的社会背景也就是17、18世纪的英格兰、苏格兰，可以说英国，甚至后来影响到美国，美利坚合众国的构建，它是这样一个西方的关键时期。

 

第二本书涉及到所谓的现代是指鸦片战争以来。我们一般在传统历史教科书中，喜欢用近现代来讨论这段历史，实际上近现代用英文对应来说就是Early Modern，就是早期现代。中国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从1840年鸦片战争开辟了一个中国新的时间点，这个新的时间点，它演变到了中华民国的建立，一个现代中国可以说是作为一个国家形态形成了。从中华民国到后来中华人民共和国只不过另外的一个递进版，但是它的原创版是1911年、1912年中华民国的建立，但是中华民国怎么建立起来呢？宪法基础是什么呢？是我下一本书要谈的。

 

现在回到这本书来，当时我为什么要写这本书，说起来还是有故事的。因为我早年主要学习的是德国古典哲学，重点是研究黑格尔的哲学，尤其研究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在1988年我获得了博士学位，当时的博士论文是研究黑格尔的一本书叫《精神现象学》中的自我意识问题。这本书后来也很快出版了，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我的导师是贺麟先生，他是中国研究黑格尔哲学最大的一个学者，可以说是最著名的一个学者。我跟他主要是研究德国古典哲学，研究黑格尔。

 

后来随着个人一些经历的变化，随着中国历史的变化，到了十多年之后，我的思想有所转变，我就对从德国哲学的爱好转向了对英美思想的偏好，就喜欢英美思想了。英美思想从理论上来说，属于经验主义系统，原先喜欢的德国哲学是属于大陆理性主义传统。随着我对英美思想传统的偏好产生之后，我又不想纯粹从哲学角度来研究，因为英美思想的传统中更主要的不仅仅是在哲学层面，而是在它的法政层面，也就是它的自由的政治传统，普通法的传统，它的法制、宪政的传统，所以它更多地是与一个社会的、政治的、经济的、法律的制度的生成和演变联系在一起的。

 

当时随着阅读之后，我在这本书里集中处理了大体上西方历史中以英美为主导的这样一个现代的社会，它之所以形成背后的一系列理论的支撑。英美社会，大家知道随着刚开始的文艺复兴、新教改革、启蒙思想，到后来的像英国的光荣革命、法国的大革命诸如此类的，英国的独立革命这一系列的演变，再加上工业革命，还有一些航海大发现诸如此类的，就形成了一个英美的现代社会。但是英美的现代社会这是一个历史学的叙事，英美现代社会中支撑它的一些道理是什么？这是需要探讨的。

 

我觉得在论述讨论英美或者西方现代社会形成过程中它的道理，这个理论的路径中，当然在西方的思想史中，或者在英国的思想史中，是有着一个重大的转型，也就是说是有着一个重大的理论转型。什么意思呢？在早期，也就是在光荣革命前后时期，在英国思想中，主要面对的是政治社会是如何构成的，这里头凸显出来的就是霍布斯和洛克为代表的一系列的政治思想、政治哲学和政治理论，就变成了一个主流学说。他们是解决或者企图探讨一个政治社会，一个现代的政府和国家如何构成的问题，当然社会契约论、政府论、自然权力论等等，就变成了一些主要的思想。

 

随着光荣革命的完成之后，实际上英国或者英美面临的一个问题是一个现代社会当它建立起一个正常的政府之后，如何有效地构建出一套秩序出来。大家知道，契约也罢，革命也罢，重点是要解决从传统的旧制度，到一个现代的新制度的创建过程。创建过程之后，如何在已有的政治共同体的这样一个国家形态，或者政府形态之下，使得这个社会形成一个较为完备的经济生活这样一套秩序，一套道德生活的秩序，一套社会治理或者法律生活的秩序，这些问题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它们是怎么发展的？怎么演变的？这就变成了英国或者西方社会我刚才说的一个理论的逆转，就是理论转变的一个社会需要。

 

我们看到当时以休谟、亚当·斯密为代表的所谓的苏格兰启蒙思想，他们最主要的是解决了英国在光荣革命之后，所形成的这样一个社会，他们如何为这个社会的经济生活，或者说这个社会财富的创造，还有为这个社会的法制生活，就是一套有规则的一种社会秩序，一种法制的生活，还有一种伦理道德的生活，提供一些理论上的辩护。

 

如果说洛克的理论是为英国的光荣革命提出一个证明，就是说洛克的理论是证明捍卫了光荣革命的这样一个历史事件，那么休谟的思想，或者休谟和亚当·斯密的思想，是为光荣革命之后，英国如何建立一个所谓的良序社会提供一套理论证明,这个良序社会包含三个层面。

 

第一个是法律层面，良序社会首先要有一套法律规则，使得大家都有一个相对来说按照一定的规则，按照一定的法律，来从事经济贸易，从事人共同体之间的交往，首先是有一套法律的规则，这是第一个层次。

 

第二个层面要给这个社会提供能够正义地创造财富的这么一个社会秩序。因为一个社会它需要财富的生长，如果没有现代的财富，没有财富的生长，这个不是现代社会，现代社会最大的一个动力是由于这样一个财富逐渐被创造出来的过程。但这个财富生长这里涉及到了是一种正当财富，只有正当财富才能调动起人性中良性的力量。如果是一种单纯的财富，当坏人就容易，去抢就是了。

 

但是对社会来说，这不是一个好社会。只有大家按照正当的劳动，这个劳动不仅是体力劳动，还包括智力劳动，尤其是智力劳动是给社会带来更大、更高的财富创造的技术空间和可能性，只有创造的财富是正当的，才符合人性，才能够使得这个社会的财富能够有一个趋于较大化的扩展，而且使得每个人都能够觉得自己创造财富、分配享受这个财富，支付这个财富是正义的。这是第二个层次。

 

一个有产权保障的财富又是逐渐在增长的，而不是只是在花钱。光花钱这个财富从哪里来，古典社会最大的问题，或者中国传统社会最大的问题就是它那种支配经济学，就是在于花钱，钱怎么来的？税收，如果大家都没有经济生活，税从哪里来，对不对？过去传统社会是你种地，这个税是很有限的，而且一旦税赋加重，老百姓承受不了，自然就是农民起义，这个社会就变成一个过去中国传统的王朝轮替。但是现代生活它有一个无限的财富创造的空间和可能性，在此又是一种正义的一套财富创造的可能，这个正义来自于财产权的保障，私人财产权的保障，这是一个经济层面。

 

第三个层面是道德生活，建立一个道德的生活秩序。就是说人、共同体除了正常的寻求一套安全的体制，这就是一个法律的体制，因为法律最大的结果是一个不坏的社会，它建立不起一个好社会来。经济生活本身它只是满足了人的一些欲望的需要，但是人的德行，人的关于良好生活的道德追求，这种道德如何产生的？这也是现代社会所必须面对的问题。传统的观点认为，追求财富就是不道德的，这个不对，正义的追求财富它是最大的道德，诸如此类的就是依靠道德生活，这是当时那个时代所面临的攸关问题。所以我们看到当时那个时代最杰出的思想家，可以说是两个代表，一个是休谟，一个是亚当·斯密。

 

亚当·斯密不单纯只是一个经济学家，因为大家知道他写过《国富论》，还写过他自己更看重的《道德情操论》，他同时也考虑到社会财富，因为《国富论》的全名叫做《国民财富的性质以及起源》，他探讨的不是国家财政收入，国家强大，国家的财富财产问题。他探讨的是国民，就是藏富于民的这么一种经济学，它不是一套国家经济学，或者用我们现代话是一种集体经济学，或国有经济学，他探讨的是一个国民经济学，国民，每个个人如何生长他的财富，这个财富才是真正这个国家的财富。

 

这里面就颠覆了我们一个传统的观点，这个观点在中国当今还是被大家认为是一个常识，实际上这是错的。大家认为一个国家税收越多越好，一个国家强大主要是它的税收多，这恰恰是相反。按照亚当·斯密的经济学来说，一个国家的真正富强，是在于把税收作为一个赋税减掉之后，老百姓手中的财富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财富，税收是赋税要减掉的，他的国民经济学探讨的是减掉的税收之后，这样的一个国家，就是国民经济它的性质，它的来源，就是它的原因，就是所谓的生长、发育，这里边的经济逻辑、经济机制，就是市场经济的经济机制。这是亚当·斯密。